很多父母都意识到,养儿子比养女儿的负担要大得多,且老来儿子是否会赡养自己不一定,但他们还是有强烈的生儿冲动,并愿意为儿子结婚买房拿出多年积蓄甚至搭上后半辈的福祉,D村父母不计成本的为儿奉献主要受传宗接代观念的影响。贺雪峰认为,人的社会行为背后有价值或意义结构的支撑,他将农民的价值分为三种类型:本体性价值、社会性价值、基础性价值,其中本体性价值是个体安身立命的价值基础,是回答个体如何将有限的生命转化为无限意义的价值,它指涉根本关怀和人生意义⑧。正是本体性价值的存在,使得缺乏超越性信仰的中国农民有了人生追求的方向,它是农民为人处事的最大规则,支配着农民坚忍不拔的生活实践。养育儿子虽然减少物质生活享受,但它的精神意义却在于延续香火、传宗接代。通过养育儿子及为儿子娶媳妇,能将有限的生命不断延续下去,子子孙孙无限绵延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在D村,如果没有生育儿子,如果没有完成人生任务,父辈会觉得生活没有意义,父母不顾一切的付出时很少有考虑过儿子的回报,子女好就是自己好,付出的过程即是本体性价值自我实现的过程。我们从农民的话语中可以很好地理解这种文化观念:“老人都不求回报,中国人都这个思想”,“不顾小孩,只顾自己的人叫‘不成事’,是对一个人最大的蔑视”,“即使累得没人形,但是为儿子办了很多事,人们也认为这个人还可以”,“这是我们老一代的思想,我们自己受苦、受累,为子女多做贡献”,“我们都是为了下一代,不会想自己。即使知道是个坑,还要往里跳,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跳不出那个封建思想”。
当地有清明节上坟的习俗,上坟除开上香、烧纸、放鞭炮外,还要给祖先添坟头。给祖先添坟头表示有后来人,所谓“有后人添新土,无后人长草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自家祖先的坟头没有添新土,只任坟头长草的话,不仅别人会嘲笑会议论,自己也会觉得伤心痛苦,愧对祖先。我们发现有的村民没有儿子或者没为儿子娶上媳妇,他们在上坟时小心翼翼,不敢和大家一起走,甚至在坟头痛哭,整个人在清明节期间怏怏的,像掉了魂儿一样。
传宗接代赋予个体以根本的人生价值,也使父代全力以赴的为子代幸福付出:父母把全部积蓄拿出来为儿子结婚,甚至为此向亲朋好友借钱;新房的房产证上写儿子的名字;儿子结婚的债务由父母偿还;帮忙儿子种田,收益归儿子;帮忙带孙子孙女,照顾他们上学;等到孙子长大,自己的子女已四五十岁,生活压力很大,六七十岁的父母活到老干到老,尽量不给儿子添负担……从为儿子娶媳妇开始,父代开始承受生活艰辛,直至不动动弹为止,他们为子女生活甘愿牺牲,只为完成血脉延续的神圣任务。
2.社会基础
除开内在的文化惯习影响,外在的村庄舆论也约束着父辈。如果谁家的儿子没娶到媳妇,父母会感觉没有面子,在村庄生活中低人一等,聊天时不敢高谈阔论,集体做事时谨小慎微。村庄中的不好舆论一般指向父母,说父母没本事,没出息等,甚至会说这家“断子绝孙”。内在人生意义和外在村庄舆论的结合形成强大的意识形态,流淌进每位村民的道德血液里,氤氲在村庄的每个角落中,在这种村庄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父母自觉掌握地方性知识。如果儿子没结婚,他们首先检讨自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而不会指责儿子的不是,即使儿子有性格缺或生理毛病。强大的村庄舆论迫使父母将为儿子结婚当作本能去实践,即使知道儿子娶了媳妇忘了爹娘,养儿不一定防老,他们也要用尽一切资源关系为儿子谋幸福,否则,村里人会指着脊梁骨议论,做人没有尊严没有面子。
为儿子操心不仅有传统价值的支撑,更有面子竞争的激励。当地的面子竞争不仅表现在建房等物质实体上,更表现在为子代幸福的无私奉献上。对大多数人家来说,在老宅基地上翻修或建房未尝不可,与在镇上买房相比,在村里建房花费要少很多,村民完全可以把室内装修得富丽堂皇,为居住舒服和生活享受多投入,但D村人并不这样想。如果自己的子女不能如别人一样在镇上买房,就会丢面子,就会被儿子埋怨;如果为子女教育投入不多,落后于别人,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感觉内疚和羞愧;对于子女读大学的父母来说,他们的体面和尊严不仅来自儿子的成才,更来自于村人羡慕演化出的面子。有村民告诉我们说,“看到那些骨瘦如材的人,要么判断他有两三个儿子,要么是儿子考上大学”。尽管面容憔悴,生活艰辛,他们的精神世界却很富足,走路都感觉踏实而有力。
不仅父母在乎村庄中的面子,年轻人更在乎。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强力渗透和拜金主义、消费主义价值观的盛行,经济标准逐渐取代原有的政治、伦理标准,成为决定个人和家庭面子的主导型标准。经济分化产生社会分层,对于年轻人来说,消费商品的符号价值比使用物质实体更有面子。尽管打工收入少,城市的繁华和富裕所传递出的品味还是为年轻人争相模仿,在村庄社会场域下,村民的面子竞争像马拉松长跑一样,有人在生活消费大方一些,大家就争相追逐,竞争资本不够,就通过代际伦理转移到上一辈身上,而为子代操心,为子孙后代的幸福忙碌,又有老一辈的面子竞争在接应。于是乎,我们看到分家后父母不仅容忍子女的无限度索取,而且甘愿为他们付出。这种因经济压力增大、面子竞争激烈,子代生活负担较重的现实环境与“嵌入”在代际关系中的家庭经济结合,形成一种不利于父代的村庄舆论——儿子对父母的剥削行为非但不被认为不合理,反而在当地获得了正当性论证。在代际互动中,儿子不仅认为父母的付出理所当然,还会相互攀比,别人家有的父母没有给自己,就会抱怨,甚至指责父母没本事。父母将这种不平衡的代际关系内化为自己的行动规范,如果没有做到像其他父母那样,没有让儿子过上幸福生活,父母就会自责和愧疚,就尽量不给儿子添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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