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读懂《资治通鉴》(2)

如何读懂《资治通鉴》(2)

了解了这样的思想背景,再来看《资治通鉴》如何处理汉儒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汉书》里的《天人三策》,开篇就讲天人感应,非常能代表汉代儒学的特点,而司马光偏偏将这段删掉了,《资治通鉴》中的《天人三策》,开篇立意已经和董仲舒的相去甚远。但妙就妙在《资治通鉴》中《天人三策》的开篇文字,也是《汉书》中《天人三策》原文就有的,司马光删掉了“天人”,留下并突出了“仁义”和“教化”,重点完全不一样了。仔细对比《汉书》和《资治通鉴》中的两份《天人三策》,很容易发现,主题由原先的“天人关系”转变成为礼乐教化。而教化是道德养成最重要的路径之一。从中也可以看出,《资治通鉴》对于汉代文献的删减、保存,和宋代的思想背景有很紧密的联系。司马光按照自己的理念来编辑传统文献,决定什么样的文字能够进入《资治通鉴》,什么样的文字不能进入。所谓“稽古以至治”,其实是司马光以自己的观念来剪裁历史。

《资治通鉴》第291卷讲到五代大名鼎鼎的冯道。在冯道去世的消息下面,司马光引用了欧阳修对冯道的批评。司马光和欧阳修之间有龃龉,所以《资治通鉴》很少引用欧阳修的文字,但在这里却全文引用了欧阳修在《新五代史》里对冯道的评论,说明冯道这个人很值得说。五代时期政权更迭频繁,54年换了五个朝代,十四位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冯道却是个例外,做过多任皇帝的宰相。他一生所事四朝(唐、晋、汉、周)十帝(唐庄宗、明宗、闵帝、末帝,晋高祖、出帝,汉高祖、隐帝,周太祖、世宗),从唐明宗到周世宗九位皇帝都用他做宰相。在当时纷乱的政治背景下,无疑是个成功的人物。不仅五代至宋初对他的评价很高,冯道对自己这一生也显然比较满意。但到北宋中叶,对冯道的评价完全颠覆了。以欧阳修和司马光为代表,对冯道历仕各姓君主,毫无“节操”的行为,给予大张挞伐。

冯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契丹灭晋时,辽太宗耶律德光进入开封,冯道应召到达,耶律德光问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冯道说:“现在就是佛出世也救不了,只有你皇帝救得。”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契丹的残暴举措,保全了百姓。再就是冯道死时家无余财,冯道是河北河间人,他的家乡是汉族和契丹冲突最剧烈的地方,经常有百姓被掳走当奴隶。他的钱大部分用来赎人和安置。关于冯道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他自称“忠于国,孝于家”,这在五代时是没有人反对的,但到了宋朝,很多人开始反对他,认为他没有脸自称“忠”,所以五代和宋朝对他的看法可以说是截然相反。为什么呢?很重要的原因是五代和宋朝对“国”的看法不同。五代时,战乱频繁,真正掌握政治核心的都是军阀,而像冯道这样的文人是游离于政治核心之外的,他所认为的“国”主要是指这个国家的老百姓,只要对得起老百姓,在军阀的“虎狼丛中可立身”,皇帝的轮换他不想左右,也没有能力左右。宋代的政治结构和五代不同,为了解决政权更迭频繁,为了国家长治久安,宋代皇帝进行了一系列的举措,非常著名的是“杯酒释兵权”。宋代能够长久,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文人政治、官僚政治代替了军阀政治,使得政治结构趋于稳定。而欧阳修和司马光这样的文人与皇帝的关系,和冯道与皇帝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冯道和皇帝不是共生体,不属于同一个利益集团,虽然很多皇帝要借助于冯道的声望,但冯道并没有处于那个利益核心圈里面。欧阳修说五代时殉节的都是武将,以此贬低冯道,也说明欧阳修对于那个时代的认识比较肤浅。因为在军阀政治系统里,皇帝都是靠武夫上位,失败的一方即使不殉节,也活不了。但文人是游离于政权交替核心之外的,所以,殉节的没有文人。但宋代是文人统治的社会,皇帝通过文人和官僚管理国家,文人处于政治核心,在司马光和欧阳修们看来,忠于国和忠于君是一体的,在这种思想背景下才会反对冯道。

隐形层面中的史料价值

《资治通鉴》的史料价值分布在显性和隐性两个层面。显性层面是文字本身。思想史的读法,就是要钩沉它隐性层面的史料价值。这部书不直接讲宋朝,但却经常指涉宋朝现实。比如,在第211卷有如下记载:突厥领袖默啜自武则天时就经常骚扰边境,但后来被部下所杀,那位部下拿着默啜的首级找到唐朝军官郝灵荃来换赏钱。郝灵荃将首级交给朝廷后天天盼着朝廷的嘉奖,但当时宰相宋璟认为,如果郝灵荃得了丰厚的奖赏,就会导致很多边将为了自己的功名富贵,故意挑起边境战事,以杀死少数民族领袖的方式来邀功。于是拖了一年之久,才给了郝灵荃非常有限的奖赏。郝灵荃失望恸哭而死。这段文字后来有很多学者研究。胡三省在注《资治通鉴》方面是做得最好的,他认为司马光的叙述错了。胡三省说郝灵荃本来就没有什么功,只不过因人成事,捡了个便宜,所以拖延、压低对他的奖赏,并不意味着宋璟有那么长远和深刻的边境问题考虑,宋璟的决定只不过是因为郝灵荃功太小。其实至于郝灵荃如何获得默啜的首级,司马光有详细的记述,他完全知道郝灵荃没啥功劳,胡三省的批驳并无道理,因为他是用司马光显然知道的事实来反驳司马光。但司马光为什么还要这么叙述宋璟的想法?这是因为当时宋朝正在积极准备开拓边境,司马光认为发动战争机器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司马光这么说宋璟显然是为了反对新政,劝说宋神宗。

因此,《资治通鉴》里面很多看似讲不通的地方,其实有它的深意。如果我们抛开思想史的眼光,就会一头雾水,即使读得很熟,也会发现很多漏洞和不能明白的地方。后人还有专门修订《资治通鉴》的错误的。但是,如果你用思想史的方法来读,就会发现,很多表象上的“错误”其实背后有它的思想背景,是经过司马光深思熟虑的。我们以为司马光错了,错的其实是我们。一定要先知道司马光是一个思想非常深刻的政治家,然后再来考虑他的作品,而不能仅仅将《资治通鉴》当成一部简单的历史著作来阅读。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叶其英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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