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深藏的“精神自供状”

宿命深藏的“精神自供状”

论徐悲鸿的马

作为中国现代绘画之父的徐悲鸿以画马闻名于世,但他的马却不同于古代中国的马之情态,也不同于他所要学习的西方传统,徐悲鸿的马自成一格。无论是他的立马、饮马、奔马、群马,也无论是岸边马、树下马、崖上马、草上马……都全无缰绳、马鞍,一派天成,自由奔放。作为毕其一生致力于改良中国画的大师,作为以“拿来主义”的气魄学习西方文化的巨匠,他的马集写实、写意于一体,注重解剖透视的精准与笔墨灵性的融合。于是他的马一方面是高度形似的,这以他在巴黎时常常去马场画速写,精研马的解剖,积稿盈千为基础;另一方面他的马又是高度写意、笔墨酣畅的,是纯然正宗的中国画。于是我们看到的他的马就是结构精紧、笔墨松灵的最好状态。“取像不惑”,大胆落笔,肯定结构,但不是全部勾实轮廓,而只在马背、马肚、马腿、马脖处粗笔重点勾勒,虚实相生,意到笔随,并以水墨晕染出大的块面,在其他部分尤其马鬃、马尾却运用没骨画法,尤其运用水墨飞白倍增飘逸飞动之灵性,逸气逼人。少用渴笔、焦墨而多用湿墨,甚至大笔泼墨。润泽有力,轻重有度,动静相宜,浓淡相适,气韵生动。

因此徐悲鸿虽然以中国画的革新者面世,但他所批判的并不是中国画传统的全部,“古法者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是他所遵循坚持的中国画改革方针。准确地说,徐悲鸿所猛烈批判的只是科举制度影响下的文人画末流之荒率枯淡之病,残山剩水之貌,枯木竹石之弱和普遍的乡愿之气,批判的只是董王之类无真气、血性的摹古之风,他认为这是国民精神贫弱在美术上的极大体现。为了疗救之,他大力提倡写实主义,并以“拿来主义”的气魄学习西方文化。

但在拿来的时候,他认为更要拳拳坚持自己的民族文化根底:借助他山,必须自有根基,否则必成为两片破瓦,遗人笑柄而已。于是他在学习西方文化的同时,也在动荡不定的艰难中整理着国故。于是在创作中他既以西方写实技法为基础却又顽强坚守着中国画的笔墨精髓,并以反思寻得的中西方文化中的磅礴之力铸造画面,因此徐悲鸿的马总体地形成了中西融合、疏放自如、兼工带写、雄强铿锵、奔放激越,却又优雅挺秀、气贯长虹的中国气派和中国特性。

徐悲鸿想以画来作为改造国民性的重要手段,于是最积极地倡导写实主义,也就当然地被人们认为是现实主义的代表。这是不错的,但是他的现实主义不同于杜甫的“三吏”“三别”,也不同于库尔贝的《石工》、珂勒惠支的《母亲》、杜米埃的《三等车厢》,也就是说他不取惨淡、病痛的人生,不铺排淋漓、受难的鲜血,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不关注现实,不痛彻血肉人生,他只是在大多的时候没有直接摹写,乃间接写之而已。以动物花鸟寄寓、比兴,隐喻和象征是他重要的手法之一,这是属于文人画的优秀传统。因此,与其说徐悲鸿是现实主义,不如说他是浪漫主义,他以诗人一般的情怀,以少小时候就拥有的“江南贫侠”“神州少年”的英武豪气站在现实世界的黑夜此岸,向往着未来。于是他的马就是向往新世界的曙光,英姿飒爽、如风似电、铮铮铁骨、奔放昂扬、坚韧骁勇、一往无前,真可谓“一洗万古凡马空”!

徐悲鸿的马便不是现实世界的马,而是“天神”与“豪侠”,是“超绝尘寰的英灵般的向往”,是神驹,代表着他的理想情怀、人格气质、诗意追求与审美愿望,不沉郁顿挫,也不剑拔弩张,但见自由洒脱、雄奇美丽而成了他的人格化写照。这种本体论的寄寓,因其理想性而超越了时代性,这种奔放的热情和执著追求的决心气概,也就具有了各个时代各个民族都可以欣赏的为人类世代奋斗不息而积极向上的感情力量。所谓择善固执,献身无悔,追求理想,矢志不渝。

他不放过一切可以和马亲近的时刻。作为南方人的他,少小时候并没有多少和马交往的经历,到了巴黎,也是去赛马场画马。而到了印度,有机会长时间驰骋于漫漫草原,他便格外悉心体会那些美丽而剽悍的骏马:看马长长的耳朵,宽宽的鼻子,闪光的皮毛,金戈铁蹄;看马的奔跑跳跃、引颈交鸣,他用自己的身体靠近马温暖的脖颈和胸膛,他简直陶醉了,马的形体,马的情感,马所交织的雄壮、神秘又清朗的生命之极美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中,于是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马的忠实、勤劳、无怨、勇猛与驯良,多好的伙伴啊!多么相像相通的灵魂!于是生逢乱世,命运多舛的悲鸿爱马、痴马、画马而把马当作了自己的知心朋友,甚至当作了堪托死生的宿营地,寄托着他对故国家园的怀念、对颠沛流离的无奈、对婚姻爱情的伤痛,甚至记述着他旅途中的困顿休憩、黄昏中的惆怅如烟。这是我们在他的《回头马》《饮马》《我马瘏矣》《大树双马》这类作品中一再能体会到的情愫。

如果说向理想进发的“天神”“豪侠”那般逸气潇潇的奔腾骏马是画家徐悲鸿的高亢之调,从而显示了他作为诗人的一生,壮美的一生,年轻英俊一生的全部豪情,那么堪托死生的宿营地里的黄昏惆怅牵绊就是他丝竹管弦的柔曼低调,在这里他可以洗涤奋进抗争中的伤口,可以休憩颠沛流离的灵魂。家园回忆与天堂向往,重返母体(传统)与寻找父亲(新文化),宿命地深藏着徐悲鸿以及他那一代人的“精神自供状”,“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天”。于是在这高低错落之间,徐悲鸿的马便在英俊潇洒间具有了些许的沉雄悲壮之意,一如他的名字,悲啸的征鸿,早已宣告了他英年即逝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披荆斩棘的一生,同时也是光荣悲慨的一生。

责任编辑:叶其英校对:李天翼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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