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写

李春雷写"他们陷在残酷的密林":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2)

摘要:那是寿山先生去世六十二年后的一个暮春的中午,我到他的故里——河北省馆陶县寿山寺乡寿山寺村采访。谈及当年的一幕幕,他的孙子张子成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正月十四黎明,三百多名日军突然袭击,被粪堆中的眼睛发现了。一声报信枪响,村民全部撤退。日军进村,一无所获。

村民们回来后,庆贺胜利。根据经验,日军扫荡都是一次性的,短时间内不会再来。

可这一次,小村大大地失算了。

仅仅只隔一天,日军就杀了回来。

塌天大祸,骤然降临!

凌晨时分,日军猛然从四周包围小村,挨家挨户把村民驱赶进村中央大庙前的一个大坑里。寿山先生和民兵们都来不及转移,尽在其中。

鬼子先是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中年人,没有问话,直接劈砍。死者的血浆“噗”地喷出两三米,顷刻分离的尸身和头颅各自颤动着。一个日本兵猛然飞脚,血淋淋的人头,足球似的滚进了人群中。顿时,村民们一阵哭叫,但立时就喑哑下来,一片死寂。接着,日军又拉出十几个青年男女,剥光衣服,拷打、火烧、灌水,逼问谁是民兵,谁是村干部。不说实情者,一一砍头。十几条生命的血液,煞时涂满整个坑沿,血腥浓烈,直呛鼻喉……

村民张廷俊吓得浑身筛糠,屈服了。村长范树奇,民兵武进安、范树伍、范成发和范成普等人被一一指认出来。但这些人都是硬汉子啊,日军拷问无果,全部砍杀。

寿山先生披着一件破棉袄,头上裹一条灰毛巾,脸上涂满锅黑,抱着小孙子,被挤在人群最中间,不幸也被揭露。

大坑西北角有一棵老槐树,几百岁了,是小村人敬奉的“槐仙”。村民笃信槐仙,逢凶遇难,总来叩问是非;离乡远足,也来祷告平安;久婚不孕,便来拜求子嗣。但这棵古老的神树啊,现在却不能庇佑它的乡民了。

日军先是把张寿山横捆在树下的一张木床上,追问粮食在哪里?枪支在哪里?

寿山先生摇摇头,闭着眼,拒不答话。

几个“皇协军”便开始撬寿山先生的嘴巴,灌辣椒水——红红的辣椒捣碎后,掺水,辛辣无比。寿山先生猛烈地咳嗽着,破口大骂:“狗日的小日本,野兽……”

日本兵把他吊在树上,脚下堆满木柴,泼上煤油。

一个岁数稍大的“皇协军”凑到寿山先生面前,低声耳语。

寿山先生咬牙切齿,再次狠狠地摇摇头。

恶毒的火焰点燃了。

大火舔着寿山先生的双脚。他拼命地挣扎着,仰天大骂:“我操你祖宗!小日本,王八蛋……”

寿山先生素来是一个文明人,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从来没有说过粗话啊。

日本兵愈加恼怒,愈加疯狂。

烈焰中的寿山先生,棉鞋烧着了,棉裤烧着了,腿烧着了……

村民们心惊肉跳,魂飞魄散,不忍面对这惨绝的一幕。

太阳在云层里闭上了眼,大槐树剧烈地颤抖着,小村所有的房子和树也在剧烈地颤抖着……

日军挖地三尺,最终也没有找到粮食和枪支弹药,撤出之前,把寿山先生的房子全部点燃了,也把小村叛徒张廷俊的头砍了下来。

这一天,日军在南彦寺村共杀害村民五十三人。

几天后,八路军二十三团的官兵回到小村,在村东张家菜园里高搭灵棚,为寿山先生举行公祭。三百多名官兵在团长郝树祯的率领下,集体跪下,泣泪宣誓,为寿山先生报仇!

又一天夜里,宋任穷骑一匹枣红马来到张寿山坟前,磕头致哀,并向陪祭的当地干部传达邓小平和冀南行政公署命令:将南彦寺乡南彦寺村改名为寿山寺乡寿山寺村。而后,他掏出一张纸,交给寿山先生的二儿子张化普,嘱咐:从今以后,可以凭此证向当地抗日政府领取抚恤。

那是一张特殊的证明,上面签盖着冀南行政公署及领导人的印章。

采访当年,张化普七十八岁了,住在黑龙江省塔河县,已瘫痪多年。我电话采访时,他也是哽咽难声。

他是“文革”中出走的。那时,因为父亲与邓小平、宋任穷的关系,寿山寺乡寿山寺村被改名为向阳公社向阳大队,张家被查抄,那张特殊的抚恤证也被火烧了,他被造反派吊在庙前的那棵大槐树下,打得死去活来。“文革”过后,国家规范地名,村名又要改回先前的南彦寺。张化普专程到北京申诉。宋任穷说,寿山先生对革命有大功,还是叫寿山寺吧。

于是,乡村名字又分别重新确定为寿山寺乡和寿山寺村。

我到寿山寺村采访的那一天,正好赶上大集。

石榴如火,杏儿金黄,槐花桑葚,各呈黑白。太阳的暖香,静静地飘浮在街市上。人们熙熙攘攘,笑语喧喧,处处飘酒香,满街晃醉人。六十多年过去了,安逸早已成为庸常的生活,他们或许不再理会寿山寺的含义。再或许,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位名叫张寿山的老人……

是为记。

责任编辑:刘佳星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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