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叫“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讲得就是宝玉如何想方设法来弥补、抚慰小丫头玉钏。当时宝玉挨了打,挨了打之后他想吃莲叶羹,玉钏和莺儿一起给宝玉送过去。玉钏因为姐姐金钏的事,对待宝玉总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宝玉就一直陪着笑说,好姐姐,你在我面前这样就罢了,在老爷太太跟前你千万不要这样,否则你又要吃亏了。然后玉钏很不高兴地说,你别假惺惺的了。宝玉就一直陪着笑问长问短,一直虚心下气地去磨转她、去哄骗她。最后玉钏喂他喝了一口莲叶羹,宝玉尝了一口说,不好吃。玉钏说,这样的还不好吃,那你要什么才好吃。宝玉说不信你亲口尝一下,然后玉钏真的赌气就尝了一口。书上讲到,这时候宝玉一笑说,哈,这下可好吃了。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叫通判傅秋芳家的两个下人来了,因为来了外人,这时候两个人就不闹了,但是玉钏手里还端着那碗汤,宝玉一边跟这两个老婆子说话,一边伸手去要汤,结果一不小心就把这碗汤给碰翻了,而且那个汤就洒在了他的手上。玉钏不曾烫着,倒是吓了一跳,可是宝玉连忙问她说,烫着哪里了,疼不疼,疼不疼。那么我们看,宝玉是一个主子,玉钏只是一个丫鬟,在《红楼梦》这样一个社会里,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再好,毕竟还是主子和奴才。当时是有这种严格等级的,但是在宝玉这里,他没有这样的等级观念,在他的心目中,丫鬟跟自己完全是平等的。
还有一个细节,第二十一回叫“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就是说,宝玉跟黛玉、湘云整天在一块儿玩,一大早宝玉刚刚起床,脸也不洗,头也不梳,就跑到湘云和黛玉的房里去,然后还看见湘云把被子蹬掉了,还给她盖上被子。正在这时候,黛玉、湘云醒了,湘云、黛玉就梳了头,洗了脸。宝玉就央告湘云,好姐姐、好姐姐地叫着,让湘云给他梳头,而且用她洗完脸的残水,书上称残汤,洗了脸。这时候袭人过来一看,宝玉已经梳洗好了,就无可奈何地回去了。袭人看宝玉跟姐妹们没日没夜地闹,她认为是逾越了礼的规矩,不合礼了。所以她就很生气,这时候袭人想怎么办呢,就故意不搭理宝玉,想以这种方式来规劝他。宝玉一回来,袭人就不搭理他。然后宝玉就问,说怎么了。袭人说怎么了你问我,你自己明白,把宝玉弄得一头雾水。完了以后,宝玉也要茶要水的,也不叫袭人她们去伺候了,就叫一个小丫鬟,叫四儿的去伺候他。到了晚上,平时都有有袭人、麝月一帮丫头跟他打闹嬉笑,可是今天呢,袭人不理他,他也觉得孤零零的,很没趣。这时候我们看宝玉的心理活动,“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人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可见,即使是在生气的时候,宝玉仍是把丫环们当作与自己一样的人,生气也是一种“平等的气”,而不是以主子的身份去压服这些丫环。可见,在原始人道主义关怀上,宝玉已远远超越了他的时代和他的同龄人,有了现代性的平等意识和平等态度,在某种意义上,这使他成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不同于同时代其他的人另类的人,一个“新人”。
而宝玉看见燕子和燕子说话,看见鱼和鱼说话,看见星星长吁短叹、咕咕哝哝的,说明他有一种万物有灵的思想。在他的眼中,不但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人和物之间也是平等的,而且人和物之间可以有性灵的交流,情感的交流。那么我们看第五十八回,宝玉生了一场病,大病初愈,想要去看黛玉,他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过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有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没想到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经择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过不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我们看这一段,宝玉由杏花的凋落,联想到人如邢岫烟、如宝钗、如黛玉也会朱颜凋谢,过几年会红颜似槁,靓丽的青春转瞬即逝,再美的东西也会消失。可以看到,他有一种推己及人,推己及物的思想,而且最后他还觉得,鸟儿也跟他一样,在为杏花的凋谢而感伤、而悲叹、而流泪。在这里,宝玉的感情体现了一种生命意识、一种时间意识。就是说,生命美好,但是却短暂,时间平等地从每一个人、每一件物上面流过。那么,时间流逝也是生命展开的过程,而我们热爱生命,想要珍惜生命,想要挽留住这种美,挽留住我们的生命,但是,我们却只能听见生命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的匆匆脚步声。这样一种时间意识在中国文学史上由来已久。从诗经的《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那么这个时候,人的自我意识觉醒之后,人对于万物,对于时间、空间和自我有了一种意识。那么到《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到唐诗宋词,一首《春江花月夜》,这种生命意识、时间意识体现得十分明显,“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其实江月也罢,江流也罢,它是自在地在那流走,江月、江水、春花构成了一幅美的图画,它不会去等待什么人,但是作为人本身来说,人年年岁岁相约江边,可是呢,年年岁岁江边的人不同,今年之人已非去年之人,就像有一首诗讲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江月之美是永恒的,而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可是话说回来,个体生命虽然短暂,但是由个体构成的一代一代的生命是无限的。人生代代无穷已,只要江月之美存在,就一定会有人去欣赏它,去赞美它,这样,人、江、月、水之间构成的这种美,这种情感,就一代代地积淀下去,延续下去,成为一种超越个体的形而上之情。这样一种形而上之情,在诗歌里是一种抽象的抒发,而《红楼梦》把这样一种形而上之情落实到具体的人生过程之中,落实到具体的人的情感、人的油盐柴米、人的悲欢离合之中。
四、宝黛爱情:情本体之人世呈现
第三个方面,我们要看宝黛爱情,这也是“情本体”之人世呈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令无数读者为之赞叹、惋惜、感伤、流泪、叹息。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爱情,正如我刚才反复强调的,它不仅仅是狭义的男女之间的相恋、相约、相吸引,它更是一种先天之情,一种前世之情。在这里,我们跟随雪芹公的笔墨,再回顾一下宝黛的爱情故事。
在西方世界的灵河岸边,有一棵绛珠仙草,虽无牡丹之堂皇,玫瑰之艳丽,却也摇曳生姿,顾盼生辉。然而她毕竟不是绚烂堂皇的鲜花,没有人关注她,没有人灌溉她,她只能长年孤独而寂寞地生活着。由于缺乏浇灌与滋润,她快要枯萎了。后来,一个来自太虚幻境的神瑛侍者发现了她,为她的娇娜多姿所打动,日夜看守、呵护她,引来甘露浇灌她。这株绛珠草在这神瑛侍者的精心呵护下,恢复了生机,并吸取天地之精华而修炼成人。终日在灵河岸边徘徊、灌愁海旁徜徉。由于无法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这绛珠仙子五内郁结了一股缠绵不尽之意,发下心愿:“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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