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辉:从《红楼梦》看中国艺术的“情本体”(5)

摘要:“情”在《红楼梦》里不仅是一种狭义的男女之间两心相悦之情爱,而且是一种广义上热爱人生、热爱生命、热爱世界的“爱”,更是一种超越现实世界的“悟”,一种形而上之“体”,一种既入世又出世之“玄”,也是人生存于世的“本体”。这种本体之“情”,在中国传统美学中源远流长,传承悠久。它与儒家的社会本体论、道家的自然本体论互为补充,同时也互相批评,构成中国传统人生本体论的立体交叉网络。

这个故事规定了以后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先天注定的情缘,这种情缘不是世俗的、现实的、现世的,而是先天的、彼岸的。因为,贾宝玉便是神瑛侍者,由这块剩下的补天石自行修炼而成;而林黛玉便是那株绛珠仙草下凡投胎。他们这段仙缘便称为“木石前盟”。这里,“三生石畔”、西方世界的“灵河岸”,显然是借来的佛家用语,表明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情缘的先天性、非世俗性。所以,当他们在现实世界中第一次见面时,林黛玉心中便大吃一惊:“这个哥哥,好像在哪里见过的”;而贾宝玉则直接把这种感觉道了出来,他“笑道”:“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同样是吃惊,但黛玉只是在心里惊讶,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而宝玉则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这已经表明,他们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宝玉是主动者,处于强势地位。这一“笑”之中,有一种亲切之感、亲近之意,说明宝玉对黛玉一见面便有深深的好感;同时也有一种肆无忌惮,放诞无羁,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贵介公子的骄矜之气。而黛玉则只能是一个被动者,处于弱势地位,虽然觉得“这个哥哥”的面貌似曾相识,心中着实吃惊,却也只能在心里吃惊而不敢表露出来。因为,正如她一进贾府便在心里告诫自己:要步步小心,时时留意,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生恐惹人耻笑”。这样,以后他们之间的情感的展开模式便已被注定了:林黛玉只能是被动、消极的,在封建礼教的层层包裹之下,她只能以各种方法、迂回曲折地去接近、试探宝玉,而宝玉,虽然也是以他的生命来爱着黛玉,但由于他的地位,他心性更为游移,这便导致了两人之间无数的争吵,一次又一次生气。于是黛玉终日以泪洗面,终于实现她在灵河岸边的誓言,最后泪尽而亡。

实际上,在这个故事中,一开始,在彼岸世界,他们的地位便也是不平等的:绛珠草被固定在河岸边,无法移动,无法自主,无法养活自己。而神瑛侍者则是可以“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第一回)也就是说,他是主动的,可以自主,可以移动,可以自足,因而他才可以引来甘露浇灌绛珠。而当羸弱的绛珠草立誓一生以眼泪来还债时,便把这种不平等由仙界确定到了人间。因此,林黛玉的眼泪是先天注定要流的,而当她眼泪流尽之时,也就是她香消玉陨之日。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有一场小风波。宝玉跟黛玉见面之后,互相问候之后,宝玉就问黛玉说你有玉么。黛玉说,你那个玉是个稀罕物,岂能人人都有。宝玉一听就很生气,就把这个全家视为命根子的通灵宝玉摔在地上,而且骂道,什么罕物,连人的高低都不识,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这时,贾母就撒了一个小谎,她说你妹妹原来是有玉的,她自己说没有,是不便自夸的意思,而且那块玉在你姑妈去世的时候带走了,这样是要尽你妹妹的孝心等等。这样宝玉就不再追究了。那么我们看,宝玉和黛玉的出场,确实是一个有说有笑、有哭有闹、绘声绘色的场面。而且,通过这个场面我们可以看到宝玉的一个基本形象。首先,他外形漂亮,在这一回当中有关于他穿着打扮的描写,那是非常美的,面若冠玉,风流倜傥。其次,他性情率真,任性爱娇,一个通灵宝玉,整个贾府都视若命根子,但是他说摔就摔。第三,他受到整个贾府的宠爱,但是他内心深处是孤独的,因为贾府王夫人这些人虽然爱他,但并不理解他。

王夫人在向黛玉介绍自己儿子的时候,甚至用了“混世魔王”来称呼他,就是说王夫人虽然爱他,可是把他称为“混世魔王”。可见,宝玉他虽然得到了诸多宠爱,但是他内心也是孤寂的。最后呢,在这样一个场景当中,宝玉和黛玉一见如故,非常投缘。黛玉因为宝玉摔玉的事,晚上就坐在那儿独自掉泪,她就跟袭人说,我今天才来,你们哥儿就摔了那块玉,这岂不是我的不是。可见,两个人一见面就心心相印,似曾相识,但是另外一方面,黛玉就开始流泪,为了宝玉悲伤哭泣。

初次见面就奠定了他们关系的基调,就是说,日后是比别人更亲近,但是同时也更多地生气、争吵。本来黛玉一进贾府就告诫自己,不要多说一句话,不要多走一步路。但是她突然在贾府遇到了在三生石畔曾经见过的这样一个哥哥,那么她给自己规定的这些戒条,就给她自己打破了,因为她心里觉得,她跟宝玉是更加亲近的,那么近则爱,爱则求全,求全则愈毁。他们俩一方面是心心相印,心生亲近。另一方面,贾府毕竟是以礼为基础的世界,那么他们的这种亲近不能逾越礼的界限,所以他们的这种情感无由表达、无法表达,小时候只是觉得比别人亲近,随着年齿增长,随着年龄增大,这种两小无猜慢慢就发展成为一种蓬勃的爱情。这种爱情在严格的礼教熏陶之下又无法宣之于口,无法表达出来。那么,怎么办呢?就只能通过种种迂回、曲折地去试探、生气、争吵,那么就在这样一种试探、猜疑、生气、争吵、和解、再试探、再猜疑、再生气、再争吵、再和解的过程当中,他们双方的情感逐渐地相互明白起来。

共读《西厢》明确地表达了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相知相契。宝玉的小厮茗烟,后来叫焙茗,给他弄来了一些坊间的话本小说,有《西厢》《牡丹亭》这些小说,宝玉背着人偷偷地看,结果被黛玉发现了,发现之后两个人就一起看。他们两个人本身就是互相爱恋、互相喜欢的,身处这样一个春花绽放、阳光和煦的环境,又共读着《西厢》,这时候宝玉就情不自禁地对黛玉引用了《西厢记》里边的一句话,“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这两句是《西厢记》里边张生对崔莺莺说的话,黛玉一听,不觉连腮带耳朵都通红了,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上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眼圈红了,转身就走。

我们看这里,黛玉的表现是很奇怪的,照理说宝玉向她表露情感,她应该高兴,但是她长期受礼教的熏陶,使她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性的反应,因此她马上就生气了,然后说要去告诉舅舅、舅妈去。宝玉这时就百般地求告,软语地哄骗,最后黛玉终于转嗔为喜,而且也引用了一句《西厢记》里的话,“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来打趣宝玉。这样一场小风波揭过去了,虽然揭过去,但是两人的心灵并没有打开,随后还是争吵不断。

责任编辑:潘攀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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