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正是因为两个人互相爱恋,又不能宣之于口,不能诉诸于行,那怎么办呢?只好用言语去试探,只好用反讽,用各种迂回曲折的方法去找。最后,如果没有人来点破,没有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继续发展下去,就可能有两种结局。要么是两人达成理解,心照不宣,心心相印,心知肚明;要么就是两人从至亲至爱之人变成至远至仇之人。所以,在这里他们的关系到达了一个临界点,不是往前走,就是往后退。退回去,就意味着一段尚未开始的爱情被扼杀了,这样一来,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悲剧了。所以,作者必须替他们把话说出来。
《红楼梦》第三十二回是湘云来访,宝玉、湘云、袭人在怡红院里说话,恰逢雨村来访,贾政就让宝玉出去会见雨村。这时候,湘云对宝玉说,"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在旁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曾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得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得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真真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她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她,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这时候恰好黛玉在窗外,听见了他们这一大段对话,听见之后黛玉是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我们看黛玉的心理活动,完完全全是一腔少女的怀春,又无奈无由、悲喜交集的心理。
这时候宝玉从屋里走出来, 忽抬头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
我们看,黛玉在前一分钟还在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心里五内郁结,缠绵回味于跟宝玉的这段感情之中,但是一回到现实之中,就马上本能性地把自己保护起来。一回到现实之中,她就马上想到,宝玉不是跟她而是跟别人有金玉之论,于是她又几乎是习惯性地又讽刺宝玉说,“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
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在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少女的羞怯,也顾不得礼教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呢,筋都暴起来,急得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脸上的汗。
我们看她这个动作,她已经完全不顾少女的羞怯,也完全不顾是否应该动手动脚,也就是说完全顾不得礼教的束缚了。在这个时候,情冲破了礼教的罗网,直接呈现出来。黛玉和宝玉作为三生石畔注定的姻缘,他们注定要发生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生死与之、轰轰烈烈的爱情,这两个人终于打破了层层束缚,心心相对了。
宝玉瞅了她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是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真不明白这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一时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
那么,到这里两人终于把彼此的心晾出来了,晾出来相互的心之后,本来他们应该有千言万语要表达,但是这时候反而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们已经痴了。这时候外界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两颗赤诚相对的心灵。在这个时候,也许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就像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地是不言的,一切都是自然的。他们两人前世就已经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结缘,在太虚幻境中已经“备案”,那么在这个时候何需多言、何用多言呢?他们只是相互怔怔地瞅着,有了这样一刻怔怔地瞅着,日后他们能否在一起,能否终究走进婚姻,其实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相互之间心心相对,他们已经怔怔地瞅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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