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碑,冯其庸还不放心,他提醒文管所的同志找找看,会不会还有第二块、第三块?果然,一个月后,又在库房里找到一块《重建玉皇庙碑记》,虽然碑已经碎了,但“曹振彦”三个字还在。“在辽阳,曹振彦的名字两次出现在碑刻里,上面都有他的顶头上司,也有他的官职,还有他离职的情况。史料越来越多,我当时很高兴。”冯其庸说。
在辽阳,冯其庸的名头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到处在找与曹家有关的东西。于是有人跑来问他:有所小学的门外立着块大碑,叫《东京新建弥陀禅寺碑》,你要不要去看看?“当时我一听就很高兴,管它有没有,都得去查一下。”
碑很高,冯其庸向学校借了两张课桌垒起来,爬上去对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字,仔仔细细地查找,从中找到了三个姓曹的人的名字。回北京后与抄下来的宗谱一对,这三个人都是宗谱中三房里的人,曹雪芹那一房是四房。
辽阳之行,还有意外收获。一贯喜欢走山访水的冯其庸,看完碑后去了当地一处叫千山的名胜游览。“美景当前,我忽然悟到,曹寅的《楝亭诗钞》和《楝亭词钞》底下,都有‘千山曹寅’,千山的主要位置都在辽阳,自称‘千山曹寅’,这等于说是辽阳曹寅啊。”
至此,曹雪芹祖籍辽阳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但冯其庸还是“不依不饶”。“后来我又进一步想,这些都是考证出来的,有没有‘曹振彦,辽阳人’这样的直接记载呢?”他想到,曹振彦在山西、浙江都做过官,于是,他查找山西和浙江的地方志,果然找到曹振彦名下写着“奉天辽阳人”。
从《清史稿》《清实录》上的记载,到辽阳碑刻实物,再到山西、浙江的地方志,为了考证曹家祖籍,冯其庸翻阅了几十种史籍、宗谱、方志和诗文集,甚至把五庆堂宗谱上的二十多人都查出了史料。如此费尽周折,仅仅起于对曹雪芹是丰润人一说的疑问,“我就是为了那篇序言要写得可靠、真实、有依据。”
一辈子,一部书。冯其庸用半个世纪的光阴研究《红楼梦》,最终花5年时间,融合了曹雪芹家世研究、《石头记》抄本研究、红楼思想研究、人物研究、艺术研究的全部成果,并吸收评点派的精华和其他红学研究家的成果,写成了《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这可以说是他全部红学研究的总汇,是他一生心血所聚。红学家李希凡先生评价它“是在文本、文献、文化的相互融通中完成的”,“是现代红学最有系统的开拓性的研究成果”。
功夫还没练好,就想创新,不符合规律
红学大家的身份,并不能囊括冯其庸的全部。2012年初,汇聚了冯其庸一生学术精华的1700万字、35卷册的 《瓜饭楼丛稿》付梓出版,皇皇巨著,是对冯其庸完整学术生涯的总结和提炼。
出身贫寒的农民家庭,冯其庸的小学、中学,读读停停,他一边种地,一边自学,到处找书读。在读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时,冯其庸被这位圣僧以万死不辞的勇气赴西天取经的精神所震撼,不知不觉在他年少的心里种下了求学求真的种子。
若干年后,这颗种子发芽、生长,最终促成了一次学术壮举。自1986年至2005年的20年间,冯其庸以古稀之年陆续完成十进新疆、三登帕米尔高原、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等壮举,终在海拔4700米的明铁盖山口,找到了玄奘取经回国的山口古道。此古道为玄奘东归后1355年来第一次被发现,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赞冯其庸“做了我们没能做的工作”。
对冯其庸来说,实地考察也是一种“笨功夫”。在他的“人生总结”《风雨平生》中,冯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我一向认为除了应该读书架上的书外,还必须读保存在地面上、地底下的各种历史遗迹和文物这部‘书’……对于一切学术的结论,没有可靠的文献,没有可靠的实地调查挖掘,就很难做出确定的结论。”
从“四清”运动被派到陕西开始,冯其庸就在艰苦条件下开始了古迹考察之路。“当时纪律很严明,如果你当天出去不回来,要处分的。我去看神禾塬上的香积寺,怕回不来啊,就拼命地跑。”后来到了干校,他没把批斗当回事,却一到礼拜天就早晨四五点起来,步行去乘火车,到附近能够一天往返的地方去考察。
“我是不管到哪里,都能跟做学问联系起来的。”冯老说。项羽自刎于乌江是千百年来的传统说法,但两次垓下调查,一次阴陵、东城及乌江调查,让冯其庸大胆提出项羽自刎于东城。“我去过东城多次,后来连东城遗址和城墙都发掘出来了,再结合《项羽本纪》等文字资料,项羽‘身死东城’是无可怀疑的。”
耄耋之年,冯其庸出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院长,创办“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提出“大国学”概念,将西域学纳入国学研究视野。这样的学术视野,离不开每一步踏实的行走。
不仅潜心于学问,冯其庸还寄情于诗书,结缘于翰墨。曾有人求教他学问与书法之间的联系,他说:“我搞学术是下苦功夫,究根穷源,找不到证据不罢休。学书法也要有钻研精神,比如对《兰亭序》,我是反复研究的。藏在日本的《丧乱帖》在上海展出,我特地到上海去观摩。看,就是学。不仅要临帖,还一定要多看。年轻时我曾将喜欢的法帖张贴在家中门内,进门出门反复看,时间久了,就刻在心里了。”
“苦功是基础,功夫还没练好,就想创新,不符合规律。”冯老说。
诚哉如斯,笨功夫才是学术的“真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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