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皇帝对《劝学篇》的态度颇可玩味。黄绍箕进呈《劝学篇》时在奏折中所述原委是:光绪皇帝召见他时说:“近来议论于中、西各有偏见。”显然是对激进的趋新与极端的守旧两种态度都有所不满。黄绍箕当即奏称:“湖北督臣张之洞纂有《劝学篇》,持论切实平允,尚无流弊,容当进呈。”得到皇帝的允许。光绪皇帝在将《劝学篇》颁行全国的谕旨中称:“朕详加披览,持论平正通达,于学术、人心大有裨益。”应该说,《劝学篇》的思想主张光绪皇帝是赞成的。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作为康梁维新派拥戴的“变法君主”光绪皇帝对《劝学篇》持赞同态度,决不是因为它攻击康梁,而是因为它“权衡新旧”的相对稳健的变法思想。
三、会通中西
张之洞最具影响力的思想是由《劝学篇》所构建的“中体西用”文化观。关于中西文化关系问题,张之洞明确标举:“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在张之洞的“中体西用”思想体系中,处理中学与西学的关系,不是平列对待,而是有主次之分、先后之序和本末之别;具体而言是,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先西学为后,取西学之长补中学之短。他并不完全守旧,而是主张有限度的变革,即在激进派的趋新与顽固派的守旧之间寻求一条稳健的变法道路。他所坚持的是中国的伦常名教,这是中学的核心内容;同时,他也主张学习西政、西艺,不仅是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而且还可以有某些制度的变革。他说:“夫不可变者,伦纪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心术也,非工艺也。”这是他的“中体西用”论的核心内容。
“中体西用”的思想不是张之洞凭空创造出来的,而是在具体的实践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大致在中法战争时期,张之洞已从清流派转化为洋务派,在引进外国先进的科学技术与坚持儒家传统的道德精神之间,他采取了“调和折衷”的方法。张之洞主张在引进西方先进事物的同时,必须用儒家道德精神消除如辜鸿铭所称的“欧洲那极端的物质实利主义文明的可怕怪物”。如果说他的洋务活动就是具体的实践过程,那么《劝学篇》的写作则是一个理论的概括与提升。
张之洞的“中体西用”思想随着他的《劝学篇》的刊刻与传播而产生巨大的社会影响。在百日维新期间,光绪皇帝曾先后颁布了两部私人著作:一是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一是张之洞的《劝学篇》。有趣的是,前者的一句“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向来被认为是“中体西用”论的初始表述;后者则是“中体西用”思想的系统阐释。这样,不仅《劝学篇》一书挟朝廷之力得以风行于世,而且“中体西用”思想更是借皇权之势而被广泛流传。《劝学篇》面世以后,不断地被人翻刻,并很快由传教士译成外文。据英文译者吴板桥(Samuel I. Woodbridge)牧师称,可靠的估计其发行量在100万册。这个数字是惊人的。《劝学篇》的大量发行,也使“中体西用”思想广泛传播。梁启超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成了那个时代的“流行语”,“张之洞最乐道之,而举国以为至言”。虽然“中体西用”说不是张之洞的最初发明,也不是他的独家思想,但是,说他是这种思想的最具权威的发言人或典型性的代表人物,则是毋庸置疑的。应该说,《劝学篇》已经收到“劝学”的效应。
毋庸讳言,对于以张之洞为代表的“中体西用”论,时人与后人亦多有非议。无论是严复讥之为“牛体马用”,还是近人批评其在封建主义之体上嫁接资本主义之用,似乎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亦未必击中要害。究竟问题何在,尚需进一步深究,姑不赘论。在近代中西文化激烈冲撞的大变局下,如何处理中西文化关系问题,便成为决定中国文化前途与出路的根本性问题。颇为时下学界推崇的学术大师陈寅恪,在论及中国学术思想创新的路径时曾经精辟地指出:“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他还自称:“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可见,陈寅恪服膺的正是曾国藩(湘乡)、张之洞(南皮)的“中体西用”文化观。“中体西用”论提供了一个处理中西文化关系的中庸而开放式的思维框架:既不完全固守传统,也不一味全盘西化,而是要“权衡新旧,会通中西”,也即以调和折中的方式,走中西结合的道路,当然是要把中西文化优秀的东西结合起来,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的中国文化。尽管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究竟什么是中西文化优秀的东西,以及如何将其结合起来,则是对不同时代的民众、学者尤其是政治家智慧的考验,但无论如何,这种思维框架业已昭示了中国文化现代化的新方向。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已有0人发表了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