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示威:法律与乡村现实的脱节

村庄的示威:法律与乡村现实的脱节

村庄的示威

2012年2月9日下午,泮河东村村口的一栋白色两层小楼前,上百名村民聚集在那里。这里原来是泮河东村的村委会所在地,也是老年活动中心和菜场,但自2月1日,村民开始有组织游行,并砸掉了村委会的招牌以来,这里就成了村民们的议事堂和对外联络处。楼上是记者采访和与政府官员对话的场所,楼下则是村民们围观和示威的地方。站在前排的大部分是女性,以中老年居多。她们举起手臂,高喊口号“打倒贪官,还我土地”,脸上是委屈和愤恨的表情。喊完几轮口号后,村民们匍匐到地上磕头。

自2月1日起来,泮河东村希望以这种激烈,甚至带点表演性的姿态引起外界关注。村庄位于温州市苍南县龙港镇,这一带曾是地下金融的发源地,全国第一家私人钱庄就在这个县城内产生。龙港镇是温州市五大强镇之一,家族制造业发达。温州机场有直达镇上的班车,可见该镇在商贸方面的经济影响力。虽然大部分当地农民已经不完全依靠土地生活,但随着政府城市化步骤的加快,土地问题仍然成为龙港镇郊区村庄的矛盾焦点。

按照泮河东村村民的说法,从2006年 ,这个村庄已经失去了自留地和口粮田300亩,劳动力地365亩,滩涂养殖面积1920亩,仅剩下少量水田。如果以一个具体家庭的土地变化为例,东村老年协会会长吕正柳告诉本刊记者:“1978年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我家一共5口人,分得一亩二分地。到1980年,用其中五分地盖了房子,还剩七分地。现在家里人口增加到14个人,只有三分地。”更让村民愤怒的是,直到去年一家中标开发商开始对自己投标的地块进行填方,那里是村民的养殖水塘。村民们上前阻拦,纠缠间,村里老会计才拿出一纸合约,上面写明这片总面积365亩的劳动力地,已经于2006年被县政府以国有土地的名义回收,给了每亩1.6万元的经济补偿。其中1万元被当时泮河东村隶属的巴曹镇截留,村集体仅获得总价200多万元的补偿款,但村民一分未得。而这些土地被政府挂牌拍卖的价格是每亩30万~40万元。

这听起来是个似曾相识的故事:村集体“盗卖”土地,经济补偿标准过低,政府在土地的收转之间获得巨大的级差地租,但村民分文未得。这是正在中国城市化过程中,绝大部分被城市化浪潮席卷的村庄的命运。

泮河东村的抗议与冲突早在去年就开始了,村民也因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2011年6月11日,在与前来开工建厂的中标企业兄弟铜业争执过程中,泮河东村多人受伤。2011年10月16日,东村联合西村村民,将另一家进驻泮河西村的企业丰华公司已经建好的围墙推倒,因此被政府以损坏他人财产罪抓走9名村民,还有两人至今仍被拘押。吕秋兰是被抓的两名妇女之一。她告诉本刊记者,自己的丈夫陈细清经此恐吓而喝了农药,虽然救了命回来,但精神失常,被送到温州精神医院治疗。已被收回并出让的土地性质为滩涂,本为国有,不需支付任何赔偿。

当在现实中一直没有得到与村民意愿相覆的回应和收获时,在村里一些见过世面,“有能力的”村民的带领,已经其他一些村庄抗争事例的激励下,村民们在村庄内组织了几次游行,并拍下照片和视频发到网上。他们开始得到关注——有记者来到村庄,其中还包括西方的记者。并获得和县里以及镇上官方对话的机会。不仅是情绪表达,村民们也有清晰的目标。面对采访镜头和守在一侧的县里工作人员,提着大喇叭带领喊口号的村民吕明恕双手搭在膝上,挺直身板,毫无畏缩之态,大声说:“我们的要求有四点。第一,释放因为推倒围墙而被抓的村民;第二,对劳动力地,政府征了就征了,但是答应补偿的钱要全部都给我们;第三,村里的自留地,不是国有土地,必须换给我们;第四,查清楚村里的账目。”

种类繁多的土地

泮河东村以东就是大海,从村庄到大海之间的土地,被三条横贯的道路分开。离村庄最近的一条叫龙巴路,是村庄通往龙广镇的主路。在若干年前,龙巴路就是泮河东村与大海的分界线。这条路与村庄之间的土地大部分为水田,在1978年土地承包责任制时被确权均分到各户。因为国家近年来严厉的耕地保护政策,这些土地尚不在政府圈地范围。第二条路叫世纪大道。这是几年前,政府在打造临港产业基地时,用石方在滩涂地上填起来的一条尚未完工的马路,连接郊区村落与龙港镇。这条路与龙巴路之间面积约为300亩的土地,是在近几十年内,由海浪冲刷形成的陆地。经过村民们多年耕种后,已经视为村集体土地的一部分。因为多年垦荒的辛劳,村民们甚至认为这些土地比集体土地更理所当然归村民个体所有。他们把这部分土地命名为自留地。“按照国家的规定,自留地归村民各家处理。村集体也没有随意收回处置的权利。”村民吕明恕非常自信地告诉本刊记者。

但现在自留地已经大部分撂荒。村里老人会会长吕正亮告诉本刊记者,因为当年种地收入很低,登记在册的土地还要缴纳土地税,所以这些土地都没有经过政府的确权,村民们也没有土地证和承包证。海水冲刷而成的田地盐分很大,并不太适合耕种。在上世纪80年代村里办砖厂,就在此地取土烧砖,将原来和路基平行的土地,挖掉约半米深。虽然现在砖厂已经不复存在,但遗留的地貌还展现着第一次工业经济对这片土地的破坏。地里多是杂草和芦苇,以及大小不一的水坑,远看大部分是赭色的泥土和黄色的荒草,间或有一些尚在耕种的绿色田地。

第三条路是临海的堤坝,被称为东塘。堤坝外就是大海。这条路与世纪大道之间的土地,被村民们称为劳动力地。这也是土地管理办法上并不存在的名词。吕正亮对本刊记者确认,这些土地在地貌上属于滩涂,原本是前人晒盐的地,但后来粗制的海盐被禁止生产,村民们就将滩涂转为养殖场。他们将这片地块称为劳动力地,共有365亩。

至于在堤坝之外,大海退潮时还会留下广袤的海涂,供村民养殖或者赶海。“滩涂没有界限,是靠村里人和外村人打斗后争来的,还死了几十条人命,村里50岁以上的人都知道这段历史,所以他们对土地的感情是很深的。”一位年轻的村民向本刊记者解释。而且,养殖对村民生活的贡献远高于耕地。村民们简单总结为:“耕地只是糊口,生活靠养殖。尤其是近两年,洒下一块钱的种子,可以收获100块钱。”

村民对身边土地的细致分类,和一个村庄400年的形成历史相关,包含着超越国家土地管理法的乡村逻辑。但龙港镇国土局局长黄孟恒告诉本刊记者:“按照《土地管理法》,我们国家只有两种土地:国有土地和集体土地。”判断两类土地的标准时是否有土地证、承包证等证明,如果拿不出以上证明就是国有土地。龙港镇宣传统战委员陈启贤对本刊记者说:“多补点给农民,不是不可以,但土地性质是原则问题,不能让步。”而这个原则后面的经济利益差别是:土地性质如果被确定为集体土地,按照规定,政府需要付出4万多元一亩的补偿价格。如果定性为国有土地,政府可以无偿收回。

村民们命名为自留地和劳动力地的滩涂是这次土地争议的焦点。2006年,巴曹镇设立自己的工业区时,泮河东村的自留地被列入了巴曹镇工业区的范围。泮河东村的村干部都向本刊记者证实,当时政府和村集体对自留地的土地性质有争议,最后达成协议:按国有土地报批——因为这样更容易转为工业用地,但按集体土地的标准赔偿。至于所谓的劳动力地,则毫无争议地定性为国有而收回,成为苍南县临港产业基地启动区的一部分。虽然政府最后给了每亩1.6万元的经济补偿,也仅是集体土地补偿金的1/3。

这其中的款曲,村民们知道的并不周详。他们只是在苍南县公共资源交易网上查到了自己存的自留地,已经变为了两块编号为A07和A08的地块,排在挂牌出让的行列中。365亩劳动力地,更是木已成舟地被6家企业拍得。在政府看来,按照国家现有的海洋法和土地管理法,滩涂、海涂均属于国有土地,政府可以随时无偿收回。“我们对这个村的补偿已经不算低了。”黄孟恒说。政府按照5000元/亩的价格补偿了所有的养殖户。据说一位王姓的养殖户,一共有200亩养殖地。拿到赔偿后,在龙港镇中心一下买了3套房。然后又同意再以1.6万元/亩的价格,付给村集体经济补偿金。其中被巴曹镇政府截留的1万元/亩,自去年农村撤乡并镇的改革后,巴曹被并入了经济实力更为雄厚的龙港。龙港镇的工作人员称新的镇政府也同意将这部分截留款还给村集体。除此之外,政府还同意按回收土地面积的5%返还给村集体,但必须要村集体提出合理的利用方案。

政府自认已经在现有法规下做了极大的让步。因为原有的城镇已经逼近了发展的极限。它迫切需要获得这些面积巨大。不冒犯现有耕地红线,并且价格相对低廉的土地。

责任编辑:单梦竹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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