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21世纪儒学面临的五大挑战

杜维明:21世纪儒学面临的五大挑战

世纪的儒学,首先理应可以为人类现在的文明、为哲学思想家提供精神资源。进一步要问,它能否对西方文化的冲击有创见性的回应?不过,如果只是有创见性的回应,而内部没有进一步发展或转化,力度还是不够的。基于这三个层面的诉求,有几个问题我们必须追问。第一个问题就是何为人的问题;第二个问题是人的生存的意义问题;第三个问题是“如何知”;第四个问题是“如何行”;第五个问题是“人的希望何在”,这是神学的问题。

借用一个新古典经济学的例子,海耶克相信市场经济,他认为,人的理性不能对市场的复杂层面有明确的理解。为什么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不同?计划经济假设有一批有能力的人为我们设计一套经济运作的程序,但海耶克认为,市场经济绝对不能设计,只要是政府干预,结果一定是负面的,因为市场很复杂。海耶克著有一本书,名为服cootituttoofLiberty,邓正来先生翻译为《自由秩序原理华,我认为,按照Constitution的原意,翻译作“宪章”更为妥当。在中国,有“宪章文武”(《中渤第三十章)的讲法,意思是大经大法,而且是动词。海耶克认为市场的复杂面向,不能通过理性来类比。市场经济确有内在的结构,这个结构不能简单地靠理性掌握,但不能说完全没有任何秩序可言。在很复杂的情形下,理性的光芒永远没办法照到那个地方。前面已经提到,现象是一个复杂体系,能掌握的都是侧面,不可能全面;能够量化是对的,但对事物的实际情况不一定掌握得很好。史华慈认为中国古代的传统没有规约主义,而是有丰富内容的模糊性(fruitfulambiguity)。理性的作用是把松散的线绑起来,但是不应该过早地绑起来。这就像网和纲的关系,有所得必有所失,在很多地方,也许你失去的更多。

2.“体知”的观念

“体”字在中文里面,有体验、体察、体证的意思,宋明儒学讲“体之”,说不明白的就去体之。“体知”用英文就是embodiedknowing,是身体的认知。作为一个复杂的体系,身体的认知必须要包括心、灵、神,这是很难的一种了解,身与心灵神互相关联。对身的了解也包括对脑的了解,在科学上,一些物质主义者就问,到底人的户是什么?在脑的研究方面有那么多进展,是否心的问题已不重要了呢?我认为,心不能归约为脑。哈佛有一个大型的研究计划,以脑神经研究为主,但是各种专业的学人都可以参加,叫做心和脑(MindandBrain),可以作为我们思考这一问题的参考。

要了解对象,不可避免涉及到主观和客观的复杂问题。一般的理解是这样,比如说宗教学研究,研究者常常自觉地认同他所研究的对象,比如说我现在研究基督教,我是基督徒,因此我对基督教是认同的,我的道德理性和认知的方法当然与这种认同有关。人类学家都要做一个参与者,譬如,不到北大,就不了解北大,而如果参与久了、深了,几乎变成北大人,钻进去就不能够跳出来,久而久之就不能客观地描述研究对象,就不再是作为旁观者的人类学家了。有这样一种“科学的”宗教研究方式,主张以科学理性为唯一方法来研究宗教,认为信教者的研究是有偏见的,佛教徒了解基督教比基督教徒要客观。由这两种不同的方式可以看到,研究的对象和研究主体的关系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有一个潮流,在理性上无法说明,但仍然很重要。生物学家研究细菌,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认同细菌,物理学家研究分子、原子,不需要认同分子、原子。但研究人文、宗教不一样,比如研究文学,比如作为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当然是要自己投入进去的。科学研究不面对研究对象,对象依然能够明确,最明显的是天文学,天文学家只要有一支铅笔就能进行思考,但这只是一种研究方法,最终还要回到物理学。有一个研究相对论的科学家说如果要实验,我们一定要先做设计,实验者做设计,实验者的设计本身即塑造了研究的边缘条件,设定了研究方向,这个设计必然对研究对象做了修改,实验者越自觉到这套设计是什么,越对研究有益,当然必须有透明度、公开度、信赖度。这种类型的研究和社会学研究是有相似之处的,经济学研究越来越数字化、数学化,好像做没有现实意义的模型才有价值—当然也是很有成就的。DouglassNorth讲制度经济学,认为纯粹从理性考察,得不到最大的效应。我们看到的大潮流,特别是在中国,是自然科学宰制社会学科,社会科学中的经济学在宰制其他学科,所有的科学在宰制人文学。但在科学界,一批杰出的前沿科学家,在很多地方思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像人文学,21世纪会怎么样没人知道,但至少需要对话。

3.闻见之知

在中国的语境下,宋明理学讲如何知的问题,始于张载提出闻见之知和德性之知(《张载怔蒙•大心》)。经验观察是闻见之知,德性之知需要闻见之知,但是德性之知不依赖闻见之知,闻见之知不能达到德性之知的程度。德性之知是一种道德理性,无法照顾到知识论,今天学术界的判断是德性之知无法发展科学,闻见之知才能发展科学。科学发现how的问题,而不只是是什么的问题,how和是什么有复杂关系。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儒家道德和科学理性能不能配合。太突出道德理性使得对科学的客观精神不能掌握,这是对儒家、对泛道德主义的一种批评。其实道德和科学并不矛盾,中国出了一批很优秀的科学家,他们在道德实践上也很有水平,也很深入,这并不妨碍他做一个科学家,但这只是肤浅的描述,没有什么哲学意义。牟宗三先生提出怎么样从道德理性开出科学,这个观念影响极大,“开出”意思是从道德理性的内核发展出民主科学。牟先生深受康德影响,提出了“良知坎陷”说,“坎陷”是说有意地让良知退出先在性,暂时让它悬隔起来,让科学理性得到独立发展。也就是说,通过良知的自我异化,从而开出一个空间,让科学得以发展。科学的发展必须靠良知主动自觉地压制自己并且经过转化,在另外一个基础上建立科学理性,科学理性建立以后,良知从坎陷处再浮上来。科学与理性有独一无二性,道德理性本身没有经过坎陷,没有经过自我异化,开不出科学理性,如果说能开出,那是荒谬的。

责任编辑:郑瑜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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