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21世纪儒学面临的五大挑战(4)

杜维明:21世纪儒学面临的五大挑战(4)

儒家和其他传统在这里有歧异。佛教是释迩牟尼所开辟的一个新的天地,耶稣基督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穆罕默德也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他们的新天地是史无前例的。孔子也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但这个新的天地包括一大批传统人物,像尧舜禹汤文武。他认为自己还达不到这些人物的德业,不仅如此,他还认为自己只是一个翻译者,一个中介。儒家人世的特性使得儒家伦理必须扣紧生活世界,这是很独特的。不过要注意,儒家伦理并不是世俗人文主义的产物。其实,孔子忠于传统的精神发挥了比无中生有更大的创造力。

神学的问题:有什么希望

1.对启蒙的反思与批判

对于希望的问题,我认为现在最有影响力的观点是:进一步发展科学,这和哈贝马斯所谓的启蒙的计划还没完成有很密切的关系。虽然现在有很多对启蒙心态的批评,比如后现代主义和解构主义,但哈贝马斯希望通过这些批评,扩大启蒙思想。另外,虽然环保主义批评科学,但生态环保还是要靠科学技术来解决。也就是说,虽然科学技术可能是造成生态问题的原因,但是在很多地方我们还是要靠科学技术来逐渐解决这一问题。民主政治、市场经济和公民社会的价值也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即使我们把启蒙的理念充分发挥,显然还不能消解21世纪的困境。

启蒙存在两大盲点:一是对于自然和生态的关注不够,二是对于人的精神性问题了解不够。举例来说,一种最能体现启蒙心态的理念是“经济人”,这种理念的背后有很深刻的价值,比如自由、理性、人权、法治的价值,还有个人尊严的价值,这些都在市场经济的代表“经济人”中得到体现。但也还有很多价值没有得到关注,比如正义的价值,责任的价值,同情的价值,社会和谐的价值,这些在“经济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中都没有获得重视。所以我们在自由、理性、人权、法治和个人尊严的基础上还应有发展。孔汉思(HansKung)提出包括全球政治和全球经济在内的普世伦理〔6〕。这种普世伦理,就是刚刚提到的经济人没有列人考虑的那些价值,它们才是人类的希望。没有这些普世伦理,人类的社群本身就不能和谐,就很难有和平的文化。

对于启蒙的反思与批判,我认为是一个过程,但是这个不是期望,而是从发生学上看我们如何面对过去的困境。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我们都是启蒙的受惠者:如果没有启蒙,我们就没有今天。

对于今日的中国,我认为,对启蒙的反思和超越,恰恰首先建立在再启蒙的基础之上。现在中国表面相当西方化,然而骨子里还有很多具有深邃意义的西方价值并没有引进来。比如上文举的例子,发展经济的主体一定是经济人,他是西方精神非常典范的人物,他是理性的动物,也是理性的体现。经济人在一个相对自由的市场,通过遵守法律,合法劳动,扩大其利润。他是理性的,他有强烈的权利意识,是自由、独立、自主,他对法律不仅耳熟能详,而且是敬畏的。然而,纵观今天中国的市场经济,西方所体现的价值,我们没有一样学得很好。如果德治不是建立在法治基础上,完全不遵守现代法治,还能够有德治么?还有权利的问题,政府不能尊重公民的言论自由,没有宗教和结社的自由,没有写作和思考的自由,怎么会有创造的自由,又谈何创新?如果没有自由,就很难发展出西方自由主义所代表的最健康的民主,也就不可能有程序的自由。程序出了问题,即使最终得到了你需要的,也是不健康的。还有个人的尊严、隐私和财产问题,一个国家要尊重个人隐私,不能随便干预。还有理性问题,今天很多人包括很多院士,接受的是19世纪的极端的科学主义,所以才得出中医是伪科学的荒唐的观点,这便是极端科学主义的傲慢。

所以,启蒙所代表的基本精神一定要继承。这太重要了。事实上,启蒙散发出人的智慧光芒。可以说,启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有影响力的意识形态,但它又有严重的缺陷,因为它是一种凡俗的人文主义。西方的凡俗的人文主义是对基督教的批判所发展出来的,特别是马克思主义所代表的思路,认为人类有不可逆转的一种发展的模式,即五种生产方式。孔德也是如此,认为人类有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科学阶段这三个过程,两者都是同样的思路。

凡俗的人文主义一定是人类中心主义,但它又跟基督教式的人类中心主义不同。基督教是人类中心主义,因为人是上帝根据其形象而创造的。而凡俗的人文主义,人跟上帝是没有关系的,是从上帝的死亡来看人。人之所以能发展,像恩格斯说的,就是能运用和创造工具,能够劳动。劳动是靠人,不是靠上帝。我们创造的价值,来自于人。人作为一个主体,能够胜天,能够改变天,能够创造新的环境,以动力横绝天下。有了这样的思路,我觉得这两面是配合在一起,就是把超越—不管是超越还是内在—这个层次的价值完全切断了,被上帝死亡切断了。它成为一个中心,对自然采取完全不同的一种方式。因为人定胜天,精神世界没有了,只有物质世界,自然便是纯物质的世界。

就像我们上文已经讨论过的那样,人类应该怎样对待自然?著名的人类生态学家ThomasBe卿提出“宇宙是一个众多主体组成的共同体,而不是许多客体凑成的集合体”(Theuniverseisaeommunionofsubjeetsnotacollectionofobjects)的观点,就是不把它当作外物—即集合在一起的外物,我们可以靠人的力量来宰制它,而是把自然当作与我们身心性命有不可分割关系的社群一样,都是互为主体的。这种观念,简言之,就是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点。前面举过一些例子,说明人的心量无限,完全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经验,而不是神秘主义的经验。对我们的心量来说,不存在任何一种我们完全没有关怀的外在的东西。这与东林学社所说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人耳”的意思相通,这就是关切,也可以说Coneernedconseiousness。

徐复观先生认为忧患意识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核心的价值。这里所说的忧,当然是忧国忧民,但有更深刻的含义。罗近溪说,仲尼临终不免叹口气《于坛直诊》卷上);唐君毅引用梁启超的话说“世界无穷愿无尽”。可以说,人作为一种种性,总有穷尽的一天。那些微生物,包括细菌和嶂螂,他们还可以存下去,人不一定,因为人的适应能力太差,当然我们希望能够存活下去。再进一步“世界有穷愿无尽”,即天地宇宙有穷,我们愿无尽。这个愿本身,就来自于忧患。这跟佛教的慈悲相当不同,佛教是宇宙式的,儒家则是人文情怀。这条思路是有阶段性的,但是因为它的阶段绝对不能够有限制,既然不能限制,它就不能是人类中心主义,不是人类中心主义也不可能是生物中心主义,因为无机物也在内。它与道家的“无”和佛教的“空”有本质上的不同,但是它触及的范围,是至大无内、至小无外的(《中葡第十二章),从这方面来看,它的涵盖性是无所不包的。

2.中西核心价值的对话

我们至今还没有超越西方从17世纪、18世纪发展出来的启蒙的心态。固然我们要再向西方学习,这是一个基调。但是长期以来,我们对传统粗暴地全盘否定,对传统的精华不闻不问。如果对自己的文化是粗暴的,那么对西方文化的理解和引进一定是肤浅的。我们没有经过反思和理性分析,回圈吞枣将西方的文化都吸收过来,这不是对待文化应有的态度。很早我关注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应该有更深人的理解。

责任编辑:郑瑜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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