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还是媒介(trigger)
彼得•伯格说过,面对西方的挑战,有四种回应。一种是绝对抗拒,就是伊斯兰世界的态度;一种是全盘接受,这是中国五四以后的模式;一种是 兼有前两种,比如中国的东南部,以及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最后也是最好的一种是融合(fusion),这个非常难,日本是做得比较好的例子。转一个话 题,未来中国的发展,二十多年来我一再提出,也应该借鉴印度的文化,因为印度、东南亚正在兴起。那么中国现在就不应只把西方的经验作为唯一的参照,面要更 宽,根才能更深。西方的种子可以落地生根,但更深刻的基础不是西方的,生根成功不成功,得看和本土的土壤结合得好不好。我甚至觉得西方的现代性不是种子, 是英文的trigger(“媒介”或“引发”)。
乐:到底是种子还是媒介,这是很不同的。
杜:我不觉得是种子,“媒介”的意思是西方现代性来了以后其他文化模仿,模仿成不成功看你本身文化深不深厚。中国的问题是,精英知识分子 的选择和民间深厚的文化是脱节的。“心灵的积习”在民间是起作用的,而精英文化把传统文化的根切了,强烈地排斥,那么接受的西方文化一定也是肤浅的。对自 己文化的复杂传统体系有一个鉴别(也有评判),才同样能够鉴别西方。对自己的传统粗暴,对西方的接受也必然肤浅。“拿来主义”并不能把西方的文化都拿来, 科学背后的理性、自由,都是深层的思想传统。例如自由人权变成科学民主,明显是工具化,对西方深层的价值没有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拿不过来,也无法排 拒,或者排拒掉的恰恰是最好的东西,另一方面封建遗毒却泛滥成灾。西方的思想进不来,而所谓的“欧风美雨”的习俗却泛滥成灾。
这样的情况,到了90年代才有了自觉,但还在初级阶段,还很肤浅。所以舒衡哲(Vera Schwarcz,比李泽厚更早)就提出来,我们要再启蒙,启蒙的真精神根本没进到中国。李泽厚说,救亡压倒启蒙。因为我们强烈的爱国主义,使西方的启蒙 没有办法进来。我的观点是,救亡的唯一途径就是启蒙,启蒙是西方的种子,不是中国的根,在中国成长不起来,和日本的经验大不相同。80年代王元化讲“新启 蒙”,又要重来一次,后来他变了。真正学贯中西的,例如五四时期的学衡派,被当时最先进的知识分子(包括胡适)认为是保守。学衡的汤用彤绝对学贯中西,吴 宓、梅光迪受白璧德的人文主义的影响,他的人文精神,今天来看有先进的一面,他对孔子很尊重。德国一战后没落,张君劢从德国回来后提“人生观”这样的大问 题,却一下子被丁文江、吴稚晖这样的“科学主义”打得落花流水。胡适提过一个让人惊讶的观点,中国的倒霉没落是因为印度佛教,我们汉唐多强大,佛教来了以 后就不行了。佛教在中国发展八百多年,要把它摧残掉。这怎么行呢?他们当时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纪大的都不作声。所以当时的领军人物,都是极端的西化。
保守、自由、激进都是政治术语。Daniel Bell就说,我在经济上是社会主义,注重分配和弱势群体,政治上是自由主义,尊重人权和言论自由,文化上是保守主义,他是虔诚的犹太教徒。保守不应被看 作是一个消极负面的概念。西方的好多学者,激进之后都有所回归,德里达晚年回归犹太教,查尔斯•泰勒回归天主教。再激进的西方学者,他们的谱系性非常强, 搞哲学没有读过柏拉图、笛卡尔、黑格尔、康德,都是不可能的。而中国现在的教育,传统文化缺失的厉害。城市大学的现任校长,一位杰出的科学家曾问他的研究 生,你听说过朱熹吗?学生回答说不知道朱熹,但知道朱德。他又问,你知道理学吗?回答说不知道理学,但知道物理学。他很惊讶,又问了一个年轻的专家,也是 一样的回答。这就是现在的大学教育,特别是理工科,根本没读过文史哲的基本教材。研究西方(譬如美国文学)的研究生,中国的东西都不接触,古代汉语也不 学。这在西方不可能,它那个哲学谱系,德里达再解构,学者们对西方传统的哲学谱系也耳熟能详。我们现在大家都不注重主流,主流的基本功还没有掌握,就去关 心边缘。还是举哲学的例子,现在中国哲学的研究,研究孔子的非常多,研究孟子的很少,董仲舒则主要被批判,研究朱熹的有,研究王阳明的很少,刘宗周大家不 知道他是谁。不管研究也好,批判也好,起码对塑造儒家传统文化的这些人的东西要熟悉,要通读一遍。
生长出新的“质的规定性”
乐:我再提一下刚才的问题,这个现代性不管是不是种子,但它是从西方来的,是不是到了中国和日本以后发生了质变,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杜:你这种说法可以说是“欧美中心论”,这个我不接受。种子没有土壤就会死掉,中国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我说西方文化是“媒介” (trigger)的意思就是,它可以调动起你的传统文化,也可以摧残其中的一些因素。比如当代儒家三代的发展,第一代熊十力、梁漱溟、张君劢、冯友兰、 贺麟、马一浮等,真正的是儒家的西化,他们没有一个人反对科学民主,自由人权。熊十力甚至说过:“家庭为万恶之渊薮。”现在看来是太偏激了,比巴金的《家 春秋》批评得要彻底得多。当时他们认为不经过西方思想的改造,儒家思想就站不起来,儒家要么经历一个创造的转化,要么彻底解构后再重构。四九以后的第二 代,徐复观、牟宗三、唐君毅、钱穆、方东美等人,都在台港,他们面对的是中西方文化能不能融汇,儒家代表的人文精神和西方现代价值能不能配合的问题。所以 牟宗三一生要开出民主,开出科学。徐复观说,我是一个儒家的自由主义者,或自由主义的儒家。钱穆比较特别,他发掘传统文化的精华,基本上对西化的问题比较 隔。方东美根本就是学习希腊哲学。唐君毅对黑格尔非常熟悉,他的问题是能不能融汇。他们(除了唐君毅)都有一个强烈的的反基督教的倾向,觉得这是西方文化 的缺陷。唐君毅是例外,他在“新”儒家的大师大德中,是一位学问渊博、感情丰富,牺牲精神彻底的高人。
我自己不是基督徒,但是基督教神学的受惠者,从基督教神学那里,我看到了儒家精神性、宗教性不足的那方面。所以说,复杂的文化现象里面有 复杂的可能性,有的可能性碰到西方后,一些阴暗面被暴露出来了。另外一些可能性,例如以前我们不太注重的“民本”思想,经过西方思想的激发,大为发展起来 了。即使这样,我也在考虑,复杂文化体中的种种联系都是有机的,所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并不那么简单,甚至不能付诸实施,有时去不掉,例如“三纲”。 王元化跟我很正式地说过,你要注意陈寅恪给王国维写的墓志铭中的一句话:“三纲六纪是我们文化的根。”也就是Ideal,最高的理想。《白虎通议》是这样 讲“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的:君为臣纲,多半是说臣怎样向君上谏;父为子纲,多半是说子怎样对父;夫为妇纲,多半是说妻怎样批评夫。所 以,当时的考虑都是双轨双向的。君对臣爱,臣对君忠。君如果不像君,就失去做君的资格。
回到你的问题,不是西方的种子在不同的土壤中扎根,而是作为一种“媒介”,使当地不同的文化起了积极或消极的作用。费正清有“刺激反应” 的观念,柯文(Paul Cohen)就讲“中国中心论”,但矫枉过正,所以他现在改成人类福祉作为中心。假如西方的这个媒介使得其他文化的资源有所转化,有新的根的发芽,那么下 一个问题就是,面对人类生存的大问题,这些新的转变是不是能够提出积极的观点。因为西方文化是母体,所以西方的一些核心价值就变成普世价值,但以前的缺失 是把东方的普世价值变成了亚洲价值。“仁”难道只是亚洲概念吗?西方不讲“仁”吗,不可能。所以现在要把西方的核心价值扩大,甚至加以批评。例如“法”是 很好很重要的观念,但“法”变成法令制章,父子兄弟之间的大事小事都要用法律来解决,这个和中国寻求法庭之外的和解,在某些个案中,哪个更可取?还有,讲 人权主要集中在政治权,然而家财万贯的人对一无所有的人却没有一点责任。然而在另外一些地方,越有钱有势的人,就越应该对社会负责。中国汶川大地震中所表 现出来的精神,就让全世界为之震撼。反过来,三鹿造成的恶劣效应,十个奥运也抵消不了。诚信何在?虽然说中国的现代性有自己的特殊性,可是“具有中国特色 的社会主义”这个理想如何实现是一大挑战,目前我们对这一课题的反思很不够。儒家文化和马克思哲学之间的关系也是值得深思的大问题。
乐:那这样说来,你认为中国受到西方的刺激也好影响也好,生长出了我们自己的现代性,有自己的质的规定性,比如“仁”啊,法制之外的东西啊……
杜:对,还有制度问题,社会阶层问题,人与人、人与自然、人心与天道的关系问题等等。现在只有东亚这一个例子,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西方的 动力被东亚取代,“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完全不赞同这种话说法。东亚的例子表示,可以从一到二,就可以从二到三,有多元化倾向。根据多元化预期,下一步 崛起的也许是东南亚。东南亚起来凭借的就不是儒家文化了,而是佛教和伊斯兰文化。东南亚也是个复杂体系,例如印尼就是伊斯兰文化和爪哇原住文化互动的结 果。另外最近由于西方的压力,印尼有一小部分独立了,是天主教文化。亨廷顿在他的八个文化体系里,完全忽视了非洲。南非也是资源非常丰富,生物、文化、语 言、地质的多样性,是超过加拿大的。非洲得不到发展,人类的文明不可能进入一个新阶段。非洲是我们人类大家庭的弱势群体,也是人类文明发源的母体。现在的 “千年计划”(Millennial Project)把世界贫穷的那一半都去掉了,根本不会成功。
当然这种预见性也有反证,中国现代化这条路能不能走出来就是个问号。巴西曾有十年飞速的发展,后来就不行了。中国发展五十年是有可能的, 但这个过程中有很多难题:诚信、法治、强势政府主控、地方上官商勾结。和印度相比,印度有过五十年的民主,非政府组织和媒体的力量非常大,不可能出现“黑 窑”的问题。另外,印度的中产阶级超过2亿,里面有上千万人基本都使用纯熟的英文(虽然有口音),这样有利于与国际化接轨。而且印度和它的传统文化的根没 有断,精神文明深厚。中国的发展和印度的不发展有密切关系,因为甘地夫人走的是社会主义路线。中国改革开放后的一段时间,印度不发展,而现在印度在发展, 拉美各国也在发展,所以反华情绪非常强。日本对中国正面的评价原来高到60%-70%,“毒饺子”事件后75%对中国评价不佳。韩国把中国的十几种奶粉和 很多食物都撤了。我们中国文化讲“和而不同”,和的对立面就是“同”,和的必要条件就是“异”,但现在的“和谐”还是强调“同”。市场经济是发展的必要条 件,但当市场经济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领域,使社会成为“市场社会”(market society,社会的每个领域都被市场侵袭)的时候,社会的凝聚力就要出问题。这是我们必须要引起注意的。如果我们的经济还能发展五十年,知识经济的发 展条件在哪里?法律制度能完善吗?诚信能重建吗?如果中国的道路走不通,日本又低迷,儒家文化圈就又是失败的例子。西方这个唯一的模式的说服力能维持吗? 即使我相信印度一定可以走出来,那也不是我们这一生可以看到的。
乐:有这样悲观吗?
杜:我现在有个研究计划,就是反思儒家对西方发展的启蒙。一方面西方的启蒙现在在中国还是浮面的,所以我认同五四时期对西方学习的心愿。 另一方面,中国也有足够的资源对西方进行批判的认识。这个课题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回顾中国17世纪(由中国学者做)和西方18 世纪(由西方学者做)文化交流的成果,研究前现代的多元。第二部分是从五四到现代,启蒙心态(既不是启蒙运动也不是启蒙理想)对中国的影响,现代最明显的 折射就是科学主义,例如如何看待中医,中医是伪科学吗?第三部分则要考虑儒学下一步的发展问题。
现代性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乐: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这次在上海的会议(第二届上海论坛)上有个争论,讲文化的源和流。有人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不应作为 我们文化的主流,而应是中国文化吸收马克思主义和其他因素的新发展,才是我们将来文化的主流。这涉及到是以中国文化为源,还是以马克思主义(虽然是中国化 了)为源的问题,毕竟马克思主义是移植来的。那么在21世纪,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想听听您的看法。
杜:我完全赞同“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不应作为我们文化的主流的观点。但我要做几点辨析。第一,马克思主义作为一个强势的意识形态进入中 国,有重要的思想土壤,即五四时期的精英们强烈的爱国主义和反传统思想的结合。一方面他们强烈地反帝,也就是反对英法德美代表的西方列强对中国的掠夺,另 一方面反封建,也就是反对传统文化。五四时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思想,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德国理想主义,马克思主义并不突出。但1917 年俄国十月革命成功后,中国的主要思想家都迅速地认同了马克思主义。一方面,马克思主义代表了西方的一种前沿思想、先进思想,另一方面,它又是真正反资本 主义的,所以它在中国的影响力愈来愈大,建国后成为主流,它也确实使中国在实践上取得了成功。知识分子多半也认同这一大趋势,认同不彻底的还感到内疚。
儒家的基本精神是从“不忍”到“忍”,革命精神则是从“忍”到“不忍”,这不是法家,是充分政治化的儒家,是最残忍的。法家只要不犯法就 可以,而政治化的儒家一定要考虑到你的态度、信仰、意识形态,甚至下意识做的梦。在充分政治化、意识形态化、被利用的儒家(这是儒家的异化)和道德理想化 的儒家这两种力量斗争的氛围下,知识分子的选择变得很复杂。可以看看郭沫若、冯友兰的例子。
新儒家的传统(姑且用“新儒家”,我并不赞成这一标识),从五四到四九是第一代,四九到七九是第二代,现在第三代继承发展下来。共产党的 思想由毛泽东发端,到邓小平为第一代,其实从邓以来,基本理念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是“斗争哲学”,现在讲和谐;以前讲平等,现在是“向钱看”、“一 部分人先富起来”,造成了这么大的贫富差距。现在要转到第二代很困难。“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不应作为我们文化的主流”的观点,关键是儒家和马克思主义对话 的问题。我不愿走蒋庆的那种路,把儒家当做国教。而对话可以发展出另外一种力量——自由主义。自由主义、儒家和马克思主义应该有三方对话。我们希望从事马 克思主义研究的学者们,能够对中国的文化有深层的理解,而且应该再往前走,不是只走到左翼,要走到新马,走到哈贝马斯、詹明信(Fredric Jameson),这样才能看到马克思主义丰富中国文化的可能性(不一定永远是主流)。源和流的问题并不是非此即彼。方克立提出“中学西体”之外再加上 “马克思”,用心良苦。如果儒家真正变成“游魂”,它在中国文化史中的积极作用能被取代吗?儒家一枝独秀的观念我坚决反对,但开发儒家主流思潮、人物、核 心价值,则应是学术知识和文化界的共同关切。
新的计划
乐:我非常赞赏你刚才提到的,分为三个部分的宏伟规划:1,从回顾中国17世纪和西方18 世纪文化交流的成果开始,研究前现代性的多元;2,深入研究启蒙心态对中国的影响;3,考虑儒学下一步的发展。
我们也在协助人民出版集团策划几个大的项目。第一个是探讨怎样使西方的思想中国化,真正成为中国自己的东西,如佛教传入中国,被改造为中 国的禅宗。举例来说,怎样将西方的符号学与中国《易经》中的“象”思维等一套符号思想,结合起来,发展出中国自己的符号学,如何以西方的诠释学理论来梳理 总结中国的典籍和诠释传统,造就中国自己的诠释学。第二个是做当代汉学家研究,也就是二十世纪这一百年来的汉学家,比如费正清、舒华兹、宇文所安、安乐哲 等,目的是对当代西方人对中国的认识有一个全面了解。第三个项目很大,想总结一下中国文化在西方的流布和传播。比如庄子,西方有哪些译本、研究,西方人是 怎么看的,对他们的文化有什么影响,每一本都分导言、代表性著作选段以及详细的索引。目的是蒐集资料,为后来的研究者开路,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杜:关于这个,第一我不太熟悉。第二台湾已经很多学者在做经典诠释,可以与他们合作,在他们的基础上前进。第三最好不要用“汉学”这个 词,可以用“中国学”之类的。因为费正清他们还不够资格做汉学家。汉学来自于法国,起初做的人大多是贵族,有些汉学家是怀着一种猎奇心理,不突出思想。但 十七世纪以来,西方汉学家辈有人才出,胡适、陈寅恪、汤用彤、周一良及业师杨联陛都是西方汉学的受惠者和贡献者。而且汉学的研究内容五花八门,但用“中国 学”更符合目前的情况。我觉得你应该把重点放在安乐哲(Roger Ames)、郝大维(David L. Hall)、舒衡哲、罗思文(Henry Rosemont)上,甚至放在专攻前现代的学人身上,比如艾尔曼(Benjamin A. Elman),沟口雄三与他合作后,在中国的影响很大。而费正清研究的人太多了,他开创了几个研究方向,但有点离谱。第三个项目,我希望你们能考虑的方面 是,中国的文化在西方的哪些领域已经算是扎了根了。我们这一代与西方学者,大部分是朋友,可以进行真正平等的对话,不能照着他们定好的“议程” (agenda)去讲,第一、二个项目一定强调要有对话关系。
乐:非常感谢你能用这样长的时间和我进行如此深入的谈话。我自己深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但我们讨论的,确实是一个十分复杂、至今众说纷纭的题目。今天你的谈话开启了许多思考的新平台,对促进今后的讨论无疑极有启发。
对话时间:2008年10月5日
录音记录整理:陈戎女 张思懿
本稿已经杜维明、乐黛云审阅,
将发表于《跨文化对话》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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