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奎松:如何回答“中国怎么了?”

杨奎松:如何回答“中国怎么了?”

在中共党史研究领域内,杨奎松是极少数得到海内外公认的学者之一。他今年推出的著作合集《革命》,成为中国学术出版界年内的一件盛事。

《革命》精选了杨奎松对于1949年以前中国革命的研究,分为《“中间地带”的革命》《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和《西安事变新探》四册。其中前两册着重讨论中共革命的国际背景,尤其是受到俄国革命、亦即受到强邻苏联等外部因素的影响问题;而第三册着重讨论中国近代两大政党,即国民党与共产党在大陆近30年分分合合及胜负较量的问题。每一册,都是原创性研究与分析的典范。

在同行的眼中,其卓越之处,在于他能从实事求是的治学立场出发,但又拥有观察历史的独特角度。在发掘中国大陆、台湾、美国和俄罗斯大量档案资料的基础上,他把中国共产革命放在国际关系的脉络中进行梳理,最终写出超越政党斗争和政治宣传、合乎史料检验原则的著作,呈现了远比一般海内外党史论著更加合乎历史真相的中国革命史叙事。在他看来,“从历史的角度考察中国革命,不是要探讨其应否的问题,而是要还原其史实真相,考察变化逻辑,揭示其内在的种种因果关系。”

走上学术之路,是想要回答“中国怎么了?”

吴海云:当我向人提起你的时候,一个很常见的反应就是:“做党史,不容易!”说“不容易”,自然和中国的政治环境有关。因此我首先想问的是,当初你为什么会选择“中共党史”这个研究领域?

杨奎松:这是很偶然的。我学中共党史,纯粹是因为高考时考分不够理想,第二拨录取时被分了过去。毕业后,又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触到大量的、各种各样的新材料。那段时间也好,正好赶上改革开放之后新一波的思想解放时期,视野一下子开放很多,资料条件也变得非常有利,这是我能够坚持下来的重要原因。当然,能坚持这么几十年,是因为这个研究有助于解决我心中长期存在的一些问题。

吴海云:是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杨奎松:中国究竟怎么了?近代中国为什么会发生这一系列的让今人难以理解的反复与冲突?中国为什么会走向革命?为什么革命总会吞噬自己的儿女?为什么大家都主张革命,却“只许我革命,不许你革命”,动辄还要将别人打成反革命?为什么革命的结果和理想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今天中国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又会向哪里去?……这些问题,不止是我一个人在想,在问,在那个时代,实际上从“文革”后期开始,很多人都在这样想,在这样问。记得“林彪事件”发生后,北京许多干部子弟都在读理论书,西方的、马列的,什么都读。大家都在反思,都在问:共产党到底怎么了?毛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这样?等等。很多疑问是我当年就已经在问,却总也解答不了的。

吴海云:许多历史学者在做研究时,喜欢选择一个断代、比如“文革”,或是某个历史人物、比如陈独秀,做那种比较具体的微观研究。而你做的是那种跟着时代走的宏观研究,为什么?

杨奎松:我不喜欢那种一上来就钻到一个历史事件或一个历史人物思想中去的专题式研究方法。在我看来,我们研究的历史通常不过是人类社会的某一部分沿着时间线索发展变化的过程。我们要搞清楚任何一段历史,哪怕是一个人的某一段历史,在弄清楚这段历史的具体史实经过以外,特别需要搞清楚它的来龙去脉。我们要解释清楚任何一段历史,哪怕只是一个很具体的历史事件,不把前面的各种影响因子梳理清楚,不了解构成事件各方的具体情况及其相互关系和各自的动因,我们可能连具体解读说明这个事件的微观过程都有困难。

你刚刚提到了“文革”。确实,从我们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很多学者,包括民间历史爱好者,都对研究“文革”史感兴趣。但是,“文革”为什么会发生?它其实和整个共产党的发展历史相关。如果你把它放在中共党史的整个进程中来看,“文革”绝不是一个孤立的、独特的事件,更不是毛泽东在晚年脑子一热突发奇想的东西。

举个例子:上世纪20年代中后期,中国学生在莫斯科就一度发生过内讧。因为追查所谓“江浙同乡会”,大家互相揭发、批判、贴小字报,向苏联安全部门检举告密,靠外力介入抓“反革命”等等,当年就整了好多人,后来还因此弄死了一些人。这件事跟毛泽东毫无关系,甚至跟苏联人也没什么关系。事实是,无论有无毛泽东,类似的情况在中共历史上一直在发生。像苏维埃时期的中共肃反,除了富田事变和毛泽东有关外,其他根据地的肃反同样死了很多自己人,都不是毛泽东在起作用,当时斯大林也没有搞大清洗,也不是苏联人在那里瞎指挥闹的。这说明,我们中国人自己其实就有问题,不过是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容易使之发酵而已,并不简单的是哪个人的问题。如果不更深入地去考察、了解、弄清楚历史上的、社会文化上的种种原因,单纯做“文革”史研究,我们就只好围绕着大量微观史实来下功夫,回答不了我们大家都关心的问题:那样惨烈的一场自我相残的政治大动乱何以会发生?

吴海云:但这样一步步地往下走,很慢啊!

杨奎松:是很慢。我研究了30年,做到今天,才从20世纪初做到1950年代,还没到1960年代。我一直希望能够把中国共产党的历史重新写一遍,但现在看,即使中国的政治进程不会发生严重倒退,我怕我还没做到“文革”也就不在了。

责任编辑:郭浩校对:佘小莉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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