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学札记(33)

战略学札记(33)

50. 论朱熹

朱熹诞生于宋朝南迁的第三年即1130年(建炎四年),知识分子的亡国之痛自然伴随他的成长和学习经历。这是研究朱熹生平必须考虑的大背景。

英国学者安格斯·麦迪森(Angus Maddison)的研究表明“西欧收入在公元1000年左右处于最低点。其水平显著低于其在公元1世纪时的水平,也低于同期的中国、印度以及东亚、西亚的其他地区的水平”;麦迪森同时也认为“11世纪是西欧经济开始上升的转折点”。这就是说,中国宋朝经济已处于世界经济发展的巅峰,同时也处于世界历史政治转换即工业文明取代农业文明的新起点,这个新起点也是中国封建社会开始衰落的历史节点,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节点。

国家多崛起于贫寒,衰败于恬嬉。宋朝世风侈靡,国富而兵骄,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还主要是它那脱离实际的浮华学风。

宋代哲学成就曾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与此同时,人的认识离实际却是渐行渐远,唯心主义成了意识形态的主流。北宋(960~1127)末期周敦颐(1017~1073)及其学生程颢(1032~1085)、程颐(1033~1107)将“太极”之说推高至普世“天理”,认为理先于事,天下只有一理。这时的“理”,类似今天一些人讲的所谓高于具体国情的“普世价值”。这导致宋代政学两界空论风盛:为事者“不事其本,而先举其末”,为政者则“好同而恶异,疾成而喜败”。人取仕途功名的路径与实际经验严重脱节,这使国家许多官员的政治见识多流于“纸上空谈耳”。苏辙(1039〜1112)曾向皇帝痛陈:“今世之取人,诵文书,习程课,未有不可为吏者也。其求之不难而得之甚乐,是以群起而趋之。凡今农工商贾之家,未有不舍其旧而为士者也。为士者日多,然而天下益以不治。举今世所谓居家不事生产,仰不养父母,俯不恤妻子,浮游四方,侵扰州县,造作诽谤者,农工商贾不与也。祖宗之世,士之多少,其比于今不能一二也。然其削平僭乱,创制立法,功业卓然见于后世,今世之士,不敢望其万一也。”这种现实与盛唐时那“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的情势形成鲜明反差,而与目前中国大学生蜂拥直考国家公务员的情势及其后果却十分相似。

人的思想及其理论一旦脱离实际,学风也就随之堕落,接踵而至的就是国家的衰落。与苏辙同代的司马光也感受到空谈普世价值(即所谓“天理”)给国家带来的危险。他虽身系朝政,却仍无力回天,无奈只有将自己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寄托于笔下。在司马光笔下的《资治通鉴》,“专取关国家兴衰,系民生休戚”的历史事件,其目的是“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全书因事命篇,直面矛盾,以周天子导致国家分裂、诸侯雄起的政策失误开篇,记载了长达1362年的历史,一个故事一摊血,没有口号,绝无大话,更无空话。它犹如暗夜里的闪电,晴空中的惊雷,与当时那严重脱离实际、空论普世理学的学风形成强烈的对比。

有生命力的思想崛起往往是以物质社会的衰败为代价的。北宋司马光的正确认识在南宋朱熹这里得到助推并通过教育改革形成了一套改造封建知识分子的教育机制。

绍兴十八年(1148年)春,朱熹入都科举,中王佐榜第五甲第九十名,准勅赐同进士出身;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朱熹再次入都铨试中等,授左迪功郎、泉州同安县主簿。这时的朱熹与少年杜甫那“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经历相似,同样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伟大抱负。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宋孝宗即位,诏求臣民意见。年仅32岁的朱熹应诏上封事,力陈反和主战、反佛崇儒的主张,详陈讲学明理、定计恢复、任贤修政的意见。隆兴元年(1163年)十月,朱熹应诏入对垂拱殿,向宋孝宗面奏三札:一札论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之学,反对老、佛异端之学;二札论外攘夷狄之复仇大义,反对和议;三札论内修政事之道,反对宠信佞臣。朱熹的抗金主张没有被采纳,十一月,朝廷任朱熹为国子监武学博士。朱熹辞职不就,请祠归崇安。

1178年(淳熙五年),宋孝宗任朱熹知南康军兼管内劝农事。1179年(淳熙六年)朱熹到任。1180年(淳熙七年),朱熹重立白鹿洞书院,1194年(绍熙五年),朱熹在知潭州荆湖南路安抚使任内,又在长沙重建了岳麓书院。决心从教育入手,再造救亡新人。其中最重要的是确立“四书”为学生必读的至尊科目。1182年(淳熙九年),朱熹将《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注》《孟子集注》四书合刊,经学史上的“四书”之名才第一次出现。之后,朱熹仍呕心沥血修改《四书集注》,临终前一天朱熹还在修改《大学章句》。朱熹将《四书》定为封建士子修身的准则,“四书”构成了朱熹的一个完整的理学思想体系。元朝迄至明清,《四书集注》遂长期为历代封建王朝所垂青,作为治国之本,也作为人们思想行为的规范,成为封建科举的标准教科书。1183年(淳熙十年),朱熹在武夷山九曲溪畔大隐屏峰脚下创建武夷精舍,潜心著书立说,广收门徒,聚众讲学,直至1200年(庆元六年)去世。

理论的价值在于时代赋予的问题。

与历史上许多曾推动社会进步的改革在完成它的使命后便遭遇“否定之否定”的命运一样, “四书”被列入国家科举的主修课目的教育改革,在其初期——尽管它后来也走到自身的反面——对当时的中国思想进步有着重大的积极意义。“四书”首篇《大学》讲“致知在格物”,这里,“格物”即“实事”被当作“致知”即“求是”的绝对前提。《大学》将“正心”作为人生事业即“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绝对前提,其意义在于要求知识分子在认识世界的普遍性之前先要认识世界的特殊性,具体事物具体分析,在改造客观世界之前先改造主观世界;要求治学应先有明确而坚决的立场,而不能有那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式的相对或说无“诚意”的立场。《大学》强调“格物致知”,这是东汉学者班固(32〜92年)——大概是对西汉(公元前206〜公元后23)大衰败反思的结果——提出的“实事求是”的认识方法,经北宋普世“理学”的否定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再次得到肯定。

北宋亡国刺激了南宋知识分子及由此提出的以朱熹为旗手的“教育改革”。其中最重要的是确立“四书”为学生必读的至尊科目。

后人将朱熹当作宋朝著名的理学家,但这不够,确切说,朱熹是宋朝理学的革命家。与德国黑格尔一样,黑格尔将被康德“二律背反”打散了的世界再用“对立统一”整合起来,朱熹也试图将北宋以禅思为底色的理学打散了的人心用“四书”整合起来,他在正统的理学概念中注入了革命的内容,将理学改造为可以治国理政的学问。朱熹强力主张将《大学》与《中庸》《论语》《孟子》这几部重视实际经验的著作并作“四书”,作为国家教育和科举的至尊课目,通过“格物致知”——这是“实事求是”的不同提法——的教育,将中国知识分子培养和改造为可以图存救亡的骨干力量。飘浮在天上的北宋二程理学就这样到南宋时期被朱熹拉到了大地上,这与马克思将飘在天上的黑格尔辩证法拉到德国的大地上的思想贡献有些类似。此后中国知识分子开始重经验,轻学理,将格物致知作为寻求真理的主要方法。

为什么朱熹会有这样的认识呢?因为他有北宋的亡国之痛,南宋有点正义感的知识分子都不可能坐视半壁江山在沦陷而不图收复。如果脱离了这样的历史背景,我们就抓不住朱熹思想的要义,就会从“普世”的角度淡化、歪曲或抹杀朱熹思想的革命价值。

列宁说:“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上的胜利,逼得它的敌人装扮成马克思主义者,历史的辩证法就是如此。”其实历史上一切有成就的思想家的命运大体相同。也就是说,他们许多人的思想中的能动的、积极的和革命的部分被后来人“修正”为“普世”即人人可以接受的学说。比如孔子、朱熹、王阳明等的命运都是这样。今天我们有些人也把王阳明(1472年~1529年)学歪了,把王阳明的学问偷换成禅宗的内容,一天坐着没事练心,这是对阳明学说偷梁换柱式的歪曲。与朱熹一样,王阳明学问的核心是要解决知识分子的立场问题,为什么要“正心”呢?正心就是立场,有了立场才能谈观点和方法论。为什么王阳明要提出来这个,因为他看到明朝空论造成的误国问题,当然这也是北宋普世理学带来的同样问题。

从司马光《治资通鉴》的泣血疾呼,经南宋朱熹教育革命的大力助推,中国封建知识分子有了文化自觉。与朱熹(1130年~1200年)同时代的岳飞(1103~1142)、辛弃疾(1140年~1207年)及稍后的文天祥(1236年~1283年)诗词中已有强烈的抗战精神;王阳明之后,中国封建知识分子更加注重实践之于学问的意义,其普遍特点是学问也做得好,但手不离枪。王阳明就拿枪,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三个人都不失枪杆子,曾国藩、张之洞、左宗棠等全是这样。这个传统在20世纪初中国大革命中,对中国知识分子产生了极为重大的积极影响。

从这些意义上说,朱熹不是一个简单的理学家,本质上说,他是一个继往开来的理学革命家。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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