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琴:《红楼梦》时间意识的表现与意义(2)

摘要:对时间流逝的敏感,对生命存在的表现及意义的追问是中国古典诗文的主题之一。从哀叹时光飘忽、人生短促的思想情感到对大自然永恒生命的向往,再到在了解了时间流逝的残酷性和不可逆性的同时,以自身的领悟和旷达胸襟得到变与不变、有限与无限等种种矛盾间的和解,古典诗文中的时间表现传达出三种中国人对时间的感知模式:顺从时间、反抗时间、超越时间。

一、传统诗文中传达出的三种对时间的感知模式

下面我们过渡到文学。大家可能要问,时间意识跟文学有什么关系呢?美国的汉学家刘若愚先生曾经在一本著作《中国诗学》里提出过这样一个观点:“大部分的中国诗展示出敏锐的时间意识。”我觉得这句话确实点到要害了。

中国古典诗词中有古人对时间流逝的敏锐感知和感触,有古人对生命存在的表现及意义的追问,这些内容同时也是中国古代抒情文学的主旋律之一。早在《诗经》和《楚辞》中就出现了“日月其迈”“美人迟暮”等对时间意象的描述。《古诗十九首》和《汉魏诗歌》中亦出现了“人生如寄”“嘉木凋零”等重要的时间意象,比如“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考”,“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大家注意这个“忽”字,它强调的就是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流失掉了。

三国时期的阮籍在其所作的五言诗的前两句中写道:“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飞藿”就是飘飞凋零的豆叶,秋风说明当时的季节是秋天。“零落从此始”,从秋天开始花草树木就开始凋零落叶了。由此可见,诗人从季节变化、嘉木凋零中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时间的无情和年龄的衰老。那该怎么办呢?没有办法。东晋著名学者郭璞有诗云“时变感人思,已秋复愿夏”,希望能够从秋天重新回到夏天,就像我希望能从现在的年龄回到20岁、30岁的时候一样,但是可能吗?不可能。虽然不可能,但这就是每个人心中隐藏的一种明知其不可为而仍然无法避免的天真幻想,也是一种时间意识。

时间哀叹和生命悲歌的主题在汉末及魏晋诗歌中表现得最为充分。北京大学教授、文学史家王瑶先生在其著作《中古文学史》中有一段话令我很有感触,他说:“我们念魏晋人的诗,感到最普遍,最深刻,能激动人心的,便是那在诗文中充满了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和情感。”他认为这些东西最普遍,因为人人都感受得到,深深刻在我们的心灵深处。

比如同学聚会,有十年聚会、二十年聚会、三十年聚会,明年我和我的同学就该进校40年聚会了。其实我觉得每次聚会都是幻想时间倒流的一种表现,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每次聚会大家都是回忆大学时期我们怎样怎样,把当年那些糗事全部抖搂出来是最开心的事,大家都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定格在那花一样的年纪。

我的一位硕士导师年纪大了,八十几岁,这次我陪同他从外地赶来北大参加他们入学60周年的聚会。讲着这个话题,想起他们当时的那个场景,我真的深有感触。导师和他的同学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年纪最大的一位将军夫人已经88岁了。共同在大学校园里的,当时彼此之间难免存在一些矛盾,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时间流逝,从前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化解了。大家都抱在一起,因为觉得以后再见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有一次我听到他们的谈话,眼泪当时就掉下来了。他们商量说,咱们把举行同学会剩下的钱分掉吧,因为都八十几岁了,可能很难再聚了。但是还有一些同学说,不行,还是留着,至少要留下一个念想。在那种情景下,当你听到那些老先生们对时间的感怀,你会切实发现这些东西确实是我们人最深刻、最内在的一些东西,是能深深触动我们心灵的东西。

《古诗十九首》大部分写的都是人生悲歌,如果整个民族群体都沉浸在这样一种情绪里,势必会出现问题。到了唐宋时期,诗人们的时间意识有了很大的飞跃,从汉魏悲歌中跳将出来,开始从永恒的大自然乃至整个宇宙的形成中来感受时间、考察人生。比如大家耳熟能详且经常使用的唐代诗人刘希夷的诗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首诗为什么能触动人心?它一方面表达了对韶华易逝的感慨,一方面又表述了万物生生不息的繁衍延续,在两方面的对比中,透露出诗人对大自然永恒生命的向往。

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大家应该也很熟悉,诗云:“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个人的生命短暂易逝,但人类的存在却绵延久长。因此,“代代无穷已”的人生便能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共存,这两样事物的并列使得有限和无限的对立在终极意义上消解融化了。  

宋代的苏轼大家就更熟悉了,他在《初秋寄子由》中感叹“百川日月逝”,时间的流逝像河水一样一去不返;“物我相随去”,万物与我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带走。在感叹的同时苏轼也曾想过反抗时间,他最经典的一首词《水调歌头》中的最后两句写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句词里不仅仅寄托着他怀念弟弟苏辙的私情,更表明他对时间和空间问题的态度和处理办法,或者说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美好愿望。这种反抗时间的美好愿望,也使这首词具备了永恒的艺术魅力。

当然我们知道这种愿望也是不可能实现的,但与汉魏诗人相较,苏轼有什么不同呢?在《前赤壁赋》中,他写道:“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什么意思呢?从客观事物变化的一面去观察,天地万物没有哪怕一眨眼的功夫是保持静止停止变化的。“嘀嗒”一声,一秒过去了,我们眨下眼睛,世界上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但从客观事物不变的一面去观察,天地万物与我们人类都是生生不已、无穷无尽,不会消逝的。苏轼从变与不变这两个角度来看待时间和生命的关系,既看到时间流逝、生命短暂,同时又看到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永恒价值,他在认识到时间流逝的残酷性和不可逆性的同时,以自身的旷达消解了对生命短暂的恐惧,进而化解了人生有限与宇宙永恒之间的矛盾,最终实现了对时间有限性的超越。

有限和无限的话题有点太沉重了,我给大家讲一个轻松的笑话。我的外孙今年5岁,经常缠着我给他讲文学、讲笑话,有时候实在被他缠得讲不出来,只好把一些成人的笑话捡一捡跟他讲,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懂。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个笑话就是之前讲给外孙的成人笑话中比较有意思的一则。有一个人想去办一个公司,那就要给公司起个名字。起什么名字呢?他想了想,干脆就叫“能力”公司,听起来很有力度,寓意很有能力。他想好名字以后就到工商行政局去登记了,审查完以后要给他盖章的时候,他接到那张表一看,傻眼了,上面写着“能力有限公司”。他本来的愿望是能力无限,可办出来的公司的证明偏偏是“能力有限”。我外孙当时应该是听懂了,一下子就高兴起来,说这个笑话有意思。由此可以看出,生活中处处存在着有限和无限的对立,只是我们平常不曾有意识地去觉察。

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里评价《春江花月夜》的时候有句话说得非常好,他说:“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 —— 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这种释然和满足是站在哲理高度上审视生命存在的释然和满足,是《春江花月夜》作者张若虚的释然和满足,也是苏轼的释然和满足。

我前面讲了这么多内容,大家可能会有疑问,老师,我们来听《红楼梦》,怎么包子咬了三口还没有见到馅儿?我之所以要讲这些是想说明什么呢?《红楼梦》为什么能超越经典?因为它有前人的基础,它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所以才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因此我们得先把前面的巨人请出来,给大家介绍一下。

从前面的大致梳理可以看出,传统诗文中的时间表现代表了中国人时间感觉和时间表达上的三种模式:顺从时间、反抗时间和超越时间。

真实可感的艺术唤起了人们丰富的时间意识,比如时间流逝带来的对人生如寄的感伤,因敏感于季节变化而产生的悲秋情结,以及对过往时间所形成的历史变迁的关照等。   

中国人最喜欢的对过往时间进行关照的方式就是写历史,我们的历史确实也很长。我曾经到美国的耶鲁图书馆去看历史古籍,他们的历史才几百年,最早的古籍就是马克·吐温的一些文学经典。那么一点点儿内容他们就宝贝得不得了,用非常好的柜子收藏起来。日本也是这样,一点点文物就宝贝得不得了,因为他们在这方面太缺乏了。当时我就想,相比之下中国的历史古籍、文物就太多太多了。正是因为我们中国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所以特别喜欢关照历史,这其实是中国人丰富的时间意识所带来的一种丰富的艺术感知。时间意识不仅仅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一个永恒主题,更是整个中国古代乃至所有古代文学的永恒主题。

《红楼梦》之所以能够超越时空,唤起我们的共鸣,我认为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中潜藏着时间与生命这个永恒的主题。如果说它是政治小说,那个时代的政治背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果说它是家庭小说,它所反映的家庭跟我们现在的也大不一样了;如果说它是爱情小说,当时的爱情跟今天的爱情,尤其是现在年轻人的爱情也已经完全不同了。所以在我看来,它潜藏的最深刻的能够跟我们今天产生共鸣的一点就是时间和生命这个永恒的主题。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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