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甦:《物权法》：一个里程碑式的法律（2）

四、市场经济离不开《物权法》。为什么现在特别强调物权？计划经济时期，我们也有财产权的，但非常简单。过去的法律只保护所有权，所有权是比较简单的，不像现在的物权这么丰富。就是说，在计划经济体制中，在严格的、高度统一的体制中，物权不能说一点用都没有，但它不是很重要，因为财富的归属、使用、安排是靠计划制度实现的。但市场经济则不然，要是没有《物权法》，市场经济就没法进行。

为什么？因为第一，市场经济是一个权利经济。权利经济是什么？市场以交易为特色，而交易的前提就是主体自主。你是所有人也好，是什么样的物权人也好，必须很清楚。如果没有权利，就支配不了这个物，交换就不存在。所以这是一个权利，物权的安排是市场交易的基础，就是说，我们要靠《物权法》来为市场经济提供制度保障。第二，交易安全是交易效率的基础。市场经济是以商品交易为特色的交易，做交易首先得考虑效率的问题，交易越活跃，交易量越大，我们经济就越有活力。但所有这一切，都以交易安全为基础。安全是什么？就是说你所设定的目标，能够在法律保障下实现。这个人跟你签合同，他给你的东西是他有权支配的，起码能够作为基本的判断。另外，他签了合同不能违约，违约跑的话法院会强制执行。我从你那里买来的东西，得到法律认可，那么你就不能再要回去。这些都是安全的内容。《物权法》明确规定，物权不受侵害，如果受到侵害，法律应当给予保护。另外，还有很多技术性的规则。比如你拥有所有权，根据什么拥有呢？法律要规定基本的规则，像不动产以登记作为权利占有的公示方法，房子属于谁，看看登记簿；动产属于谁，看谁占有。这就是它的基本权利归属的公示方法。当然，这是一般的原则，并不是所有情况都是这样的，比如讲房子属于谁，我们看看房地产部门的登记，但农村的很多房子是没有登记的，没有登记不等于他没有所有权，因为他是在当地，都是熟人社会，大家认为这房子是你的，那么就是你的，占有就是公示。第三，市场经济也是有秩序的经济，《物权法》在维护经济秩序的时候也起到很大的作用。比如讲它规定物的取得和交易的一些特殊规则，这也是《物权法》一个重要的任务。第四，公平竞争是市场的生命，最为基本的也就是拥有的物权是平等的。所以《物权法》特别规定，对所有物权给予平等保护，就是为了我们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能够得到有效运行。因为如果没有物权的平等，就没有一个地位的平等和发展权利的平等。第五，市场经济也是一个讲信用的经济，信用是保证交易实现的一个最基本要求，跟没有信用的人打交道，那是没有交易安全的。但信用怎么实现？除了道德灌输之外，法律约束也很重要，还有就是《物权法》所提供的担保制度。你要跟我交易，借我很多钱，我要考虑你能不能还得上。信用还有第二个因素，你要有这个能力。你没有能力，也是没有信用的。能力怎么体现？你说自己有很多财产，但你可能有很多的债权人，这怎么办？我把不动产质押给你，如果我还不上，你优先受偿。这样一来，信用度就提高了。由于提高了信用度，交易做成了，市场开始运行了。

所以说，从以上几个方面可以看出，当前在中国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如果没有《物权法》，几乎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说到这，大家可能会问了：《物权法》不是刚颁布，十月份才实施，以前没有这部法律的时候，我们搞的市场经济不也挺好嘛？其实，以前我们国家关于物权的法律规范不仅有，还很多，只不过没叫《物权法》而已。比如最初像三资企业中的场地使用权的规定，那就是有关物权的规定；城镇国有土地出让、转让暂行条例也是有关物权的规定。另外，民法通则中所有权、与所有权相关的制度，也是有关物权的规定。所以说，改革开放以来，在我们的法律体系当中，有关《物权法》的规定其实有很多，只不过它们不系统、不全面，有些地方还不够合理罢了。这次通过的《物权法》是把我们立法的经验加以归纳总结和完善，可以说，《物权法》的制定出台，既是市场经济发展的必要，也是它进一步发展的需要。

构建和谐社会需要物权法

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需要《物权法》，我们坚持改革开放、构建和谐社会同样需要物权法。

第一，《物权法》进一步确认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我们的基本经济制度就是，坚持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在《物权法》当中，对国有财产、集体财产、私人财产以及其他权利主体财产，都给予了明确的、系统的规定。其实，就是用民事法律规范的形式，把我们宪法所确认的基本经济制度进一步确定，进一步具体化。《物权法》规定对私人财产也给予保护，这就是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的发展。经济形式虽然属于我们的经济领域，或者是我们企业组织形式的领域，但其运行的目标是什么？还是获得自己可以拥有和支配的财产。如果没有《物权法》的保护，非公有制经济运行和发展就没有信心。如果没有信心，就没有努力的投入，经济就不会发展起来。《物权法》在这点上显得特别重要。

第二，《物权法》是以民事基本法律形式来肯定改革开放的成果。《物权法》的制定和实施，可以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会背景，就是现在社会成员富起来了，财产比以前多的多了，对《物权法》的需要也就多的多。在财产的数量、财产的种类上，过去跟现在都是不能比的，这是我们社会发展的成就。有时候别人跟我讨论问题，我就讲，只要开开窗户看看窗外，就会对这个社会的发展和前途有不同的判断。当然，我们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比如像有些地区，只要说一件坏事是官员干的，马上就群起闹事。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些大众对社会的判断是有问题的。我就经常跟他们讲，现在腐败是很严重，但是不是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严重，我们很难用统计数据来说明，但有一个问题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么严重，中国二十年来怎么会有巨大的发展？如果人人都在贪污、不干事，城市怎么建设起来？经济怎么发展？二十年前跟二十年后一样吗？二十年前我一个月挣一百块钱，我吃的什么，穿的什么，用的什么，二十年之后我们又是怎么样？这里头有一个逻辑的关系，要搞清楚。

财富的增加，种类的增多，加上取得方式的增多，使我们迫切需要《物权法》。计划经济虽然也讲财产所有权，但如果我们吃的、用的、穿的实行配给制度，实际上没有什么可选择，除了吃用，别的支配权是没有的，那样物权制度是没有意义的。我记得当初上大学学的经济学，还说你的银行存款得到的利息不是资产收益，因为资产收益属于剩余价值，是剥削。是什么呢？是国家给予储蓄储户的奖励。那时就是这么讲的。如果我们写一点东西，稿酬是什么？是写字的劳动报酬，没有知识产权的。那个时候我们国家只要几条刑罚就够了，盗窃、抢劫用刑罚一管就可以，民事范围当中不需要物权法来规范。但现在需要《物权法》，而且随着个人拥有财富增加，绝对量越来越多，对《物权法》的需求更迫切。另外，通过劳动或者合法手段获得合法财产包括经营性的财产，也需要《物权法》来给予保护。比如讲我们现在建筑区分所有权、农村土地承包所有权、宅地使用权，都需要《物权法》保护。

第三，《物权法》坚持物权平等保护，有助于社会经济发展。这个可以从如下几方面说一下。第一，我们讲，权利平等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一个具体表现，这个“人”不限于我们自然人、公民，是指所有社会成员、所有的法律主体，都在某个法律范围之内，都是平等的。比如国家在《物权法》范围内有三种身份，第一是社会管理者的身份；第二是出资人的身份，是国有资产的出资人；还有一个是物资人的身份，国家是财产的所有人等。作为民法上的物权，国家作为权利人跟私有财产权利人、集体财产的权利人处于平等的地位。另外，所谓的平等其实是权利的平等。权利的平等在我们民法领域、《物权法》领域就是物权平等。平等是什么？是用平等的规则受到平等的保护，得到平等的尊重。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才能够得到，社会才能有活力，才能得到迅速的发展。

有人说《物权法》这样的规定，等于让私有财产与公有财产平起平坐，这不好，应当不平起平坐才好。根据是什么呢？你看《物权法》草案，当时是怎么规定的。这个草案我看了，去年7月10号的规定跟现在法律有区别的。当时规定是什么？直接写私人对依法取得房屋收入、生活用品等资料拥有所有权，对依法取得生产工具、原材料等生产资料拥有所有权。这个很重要，我们以前宪法都是保护生活资料，现在特别强调保护生产资料。另外又写，国家保护私人的储蓄、投资及其收益。另外，这个草案68条规定，国家保护私人的所有权。有人说，你这样保护，是不是等于非法的私人所有权也得到保护啊？很多人有这种质疑，其实一点道理没有。为什么？大家想一下，什么样的法律会保护非法的所有权、非法的财产，不可能。法律保护的所有财产都是合法的，甚至非法的连所有权字眼你都套不上去。所有权就是合法财产人拥有的权利。非法占有的，你就没有所有权。小偷偷了我的东西，他有所有权吗？只能说他非法占有，套不上所有权这个词。就是说，法律当中一般提到财产，都是指合法的财产。而在具体生活当中，任何一个主体的财产，都有合法、非法之分。私人拥有非法财产，国家就没有非法财产，集体就没有非法财产了？有人说国家怎么会有非法的？其实是有的，没有按照法律规定的拆迁，没有按照法律规定的没收，就要返还。我们还有刑事诉讼法、国家赔偿法，这不说明你占有的财产是非法的？所以，具体而言，任何主体的财产都有合法和非法之分，否则的话就不用打官司了。理是这个理，但在我们法律当中，最后仍然是改了。改了什么？还是把私有财产全部加上“合法”的限定。我个人认为，其实是不用加上这个限定的。所以，大家看一下现在的《物权法》，就是强调私人对合法的收入、房屋等拥有所有权。

《物权法》中有关债务的制度安排，就不是这么解决的。它说的是，如果这个东西你占有，被别人抢了，你可以实行占有诉讼，要求恢复原状，还得恢复我的占有，不用事先证明你是它的合法所有人。有人说，这会保护小偷，如果你认为某个人是小偷，你要证明他是小偷，才给予制裁，而不能假定一个人是小偷。你说他拿到的财产是小偷拿的，你闭眼睛想象，具体的人一定要你证明他是小偷，才能对他非法占有的财产给予没收，返还真正的权利人。这个制度有没有可能保护到小偷呢？完全有可能。为什么？确实那是偷来的东西，但你没有办法证明就要不回来。这涉及到社会立法政策的权衡问题，是“宁可错放一个，也要保护三千”，还是“宁可不放过一个，不惜错杀三千”。政府做了一个选择，当然是国家有证据就把坏人制裁，如果没有证据宁可认为他是好人。这是一个法制社会应有的立法政策选择，应有的社会管理观念，可能跟我们有些社会管理方式不同。我们有些公安机关、城管人员一看这人穿着破破烂烂，像个外地人，一看他拿的东西挺值钱，立刻就盘查。这个盘查也不是不可以，有怀疑就可以盘查，但是接下来的处理就很有研究。盘查是可以的，要有一定的根据。我认为，随着《物权法》实施的程度越来越高，我们社会管理方式真的要发生相应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