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爱萍: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昆曲闺门旦形象之比较(3)

摘要:昆曲是前人留给后世的瑰宝,是世界文化遗产之一,更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粹。从某种意义上讲,对昆曲艺术的了解和传承,就是对传统文化乃至人类文明的了解和传承。本期报告中,有着40年昆曲演艺及研究经历的江苏省昆剧院副院长、国家一级演员孔爱萍老师,以自己的学习经历和演出心得为例,介绍了昆曲艺术中的“四功五法”、各种闺门旦形象的异同以及戏曲表演艺术的艺术结构体系,为大家打开一扇戏曲艺术的兴趣之门。敬请关注。

三、昆曲闺门旦形象比较

说完了戏曲的传承和基本功,下面就归到了我的本行——闺门旦。什么叫闺门旦呢?闺门旦就是未出嫁的大家闺秀。作一个不太恰当的类比,闺门旦就好像现在的官二代、富二代,在十年前这样说也许还比较恰当,现在说来可能就不太合适了。现在大部分官二代、富二代都喜欢炫耀自己穿什么名牌、开什么车、住什么房,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身份,这不具有闺门旦的气质。往上数我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那一辈人,住的是茅屋,虽然很落魄,称不上是什么大家闺秀,但是具有一种传统的气质。现在大家都比较奔放,寻求跨越,在很多方面的观念已经越来越淡化了。但是在闺门旦身上,我们可以把这种遵循给追回来。闺门旦是大度、大气、稳重端庄的。这种气质不是端出来的架势,好比我今天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装作端庄的样子,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端庄是通过修炼自己的内在显现出来的,怎么修炼呢?就是每个人结合自己的家庭、成长环境和经历去悟,经过若干年的积淀使人向好的方向发展。比如地铁刚开通的时候,大家乘地铁都没有秩序,后来慢慢形成从中间下车,两侧上车的文明乘车方式,在这个过程中就可以看到人们在文明礼仪上的进步。我有一个期待,随着社会的发展,往后能有越来越多的“闺门旦”出现。当然不是说希望整个社会的人都成为闺门旦,那样的话生活的色彩未免太单一了,但闺门旦的坐姿、站姿、得体的语言表达,种种文明举止,都是高素质的体现。多一点“闺门旦”,实际上是对人们素质水平提高的期许。

我的老师张洵澎老师曾讲,对于闺门旦来说,不管到了多大年纪,哪怕七老八十了也要保持十五六岁的心态,跟年轻人打成一片,这样才能在表演的时候感染别人。拿《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来说,她是痴情重情的,她喊柳梦梅的声音、语调,她望着柳梦梅的眼神,里面都是她对爱情的追求。我们从《惊梦》开始,我不知道在座的大家是不是都看过。《惊梦》中杜丽娘碰到柳梦梅的时候,她的第一感受是什么?她的眼睛是怎么看柳梦梅的?起先杜丽娘都不知道自己碰到的是一个人,她的动作是慢悠悠的,四平八稳地碰到的,不是急刹车似的撞上的。碰到以后她就很好奇边上是谁,看到柳梦梅以后就想我们家的院子里怎么会有一个人呢?她非常单纯、清纯、坦诚,所以眼神应该是平行的。现在很多演员的眼神就有点诡异了,看到以后让人觉得心里有鬼。我们在路上都能察觉到,一对刚谈恋爱的恋人什么样;不正常的三角恋,或者小三什么样,都可以从眼睛里看出来。杜丽娘和柳梦梅虽然像文人写的一样是一见钟情,但也不可能是一秒钟情吧?一见钟情必须有一个过程,如果杜丽娘的眼神不对,怎么可能一见钟情呢?杜丽娘看到柳梦梅之后觉得,哎呀,我怎么这么没有礼貌,盯着对面一个书生,这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男生,除了她的父亲和私塾老师陈最良,她没见过第三个,所以对柳梦梅是越看越喜欢,还有一种觉得自己很没有礼貌的心态。整个的过程杜丽娘都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然后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是我们书本上看到的那种才子佳人,慢慢地一见钟情,她的眼睛基本上是平行的。

再看《百花公主》里的百花公主,她是热情奔放的,她发现家里藏了一个人,看到江露云,眼睛根本不是一条线,而是像闪电一样,直接到位,没有什么过渡的过程。她给人的感觉是绷紧的,脖子拎了起来,随时准备战斗的架势。两个人也是一见钟情,但是百花公主跟杜丽娘不一样,她的身体过来了,眼睛还在那儿。她的性格是我看着你,你都不敢看我,她的眼神是犀利的,让人看了害怕,仿佛在说我爱你就爱你,不爱你就不爱你,想杀你就杀了你,想放过你放过你,大概是这样一种感觉。如果百花公主的语言、节奏、身段都跟杜丽娘的一样,那人物性格就全都没有了,我们就不是在演剧,而变成了单纯在唱曲。

还有《玉簪记》里的陈妙常。陈妙常寄宿在道观里,是一个很自卑的人,她的眼神是向下走的,所以她跟潘必正讲话的时候虽然想把心里想的全都讲出来,但又要藏一半不说。《琴挑》里有一段念白(念:潘郎,好严重),陈妙常说潘必正很凶,想阻止他,但是声音起伏不定,说到“潘郎”的时候就缩下去了,到了后面又想提起来(念:我们出家人有甚难消遣处)。她的声音和眼神都是刚要放又放到不极致,她不像百花公主那样永远都是放到极致,也不像杜丽娘那样慢悠悠的,气定神闲,反正我是大家闺秀,做什么事都不着急,有丫鬟烧饭、缝缝补补,梳个头梳三个小时都没关系。陈妙常是很着急的,她跟潘必正见面的时间很短,外面她的姑姑过来了,再加上她本来就特别不自信,所以她心里很慌。如果用杜丽娘的声音来念就显得这个戏太平了,没有层次感,抓不到人物的基调。陈妙常不能跟潘必正说,就只能用眼神跟观众交流(念:好严重,我们出家人有甚难消遣处),一种特别自卑又可怜的感觉。

《长生殿》里的杨贵妃,哪怕有皇上在场,她回眸一笑是多么自在,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念:领旨),她的眼神不是聚焦的而是散光的,就好像连空气都是她的。散而不聚就有余光,可以瞥见高力士在做什么,也可以关注皇帝的脸色随时鉴貌辨色。杨贵妃眼神的散是端庄的散,眼睛和头都不能动,如果摇头晃脑,眼珠乱窜就成了傻大姐。我个人感觉杨贵妃眼神的涣散就像被光环笼罩着一样,但是她的眼神也不能一直都不聚焦。(唱:花繁唱浓艳想),这个时候就要散光,哪里聚焦呢?说到皇帝的时候(唱:君王看),后面就又散光了。从聚光到散光,这是一种表演手法,每个角色都要视情况把握眼神的变化,一味散或聚都会让表演显得太过死板。

白素贞对许仙是又爱又恨,她的眼睛是什么样的?是聚焦、专注的,她就专注于许仙。(念:冤家),她的泪水都含在眼睛里看不清外界,就是像老花眼一样的感觉。观众可以从演员眼珠的运动看出她是否正确表达了人物的心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内心流露出的东西从人的眼睛表达,可以说眼睛是表演时关键要塑造的部分。(念:冤家),白素贞的眼睛叙说着她和许仙曾经的美好,她只能想到过去,泪花在眼前闪烁,她视线的变化线路是恍惚的,平视跳跃的、自卑的、三角的都有。我以前演过《绣襦记》中的李亚仙,她是个风尘女子,有一双漂亮的凤眼,为了生存她的眼神就要勾。生活中很多招人喜欢的女孩子都是凤眼,凤眼不一定大,专门会有人练凤眼,就是用下眼皮和上眼皮把凤眼挤出来。

一台戏好不好看,变化很重要。戏曲演员对眼睛的演绎不能只局限于一种,如果眼睛的变化少,肢体语言少,声音再没什么变化,那观众会觉得不如回家看小说,或者直接看剧本,那舞台上的表演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对吧?

比较完眼睛以后我们再比较一下声音和身段的变化。(本段落涉及演唱和表演,请移步精彩段落视频)

给大家补充一个水袖,昆曲中所有角色的水袖投起来都是不一样的,我今天特地没带服装来就是想告诉大家投水袖的功力全在腕子里。现在很多人把水袖捏起来,这是犯了忌讳的。捏水袖在我们的传统里有没有?有。起先传统工艺里有两件水袖,早期的戏曲演员,那些老先生们的功力真的不得了。那么因为是双层的水袖,所以才需要捏起来。现代戏曲中有没有捏水袖呢?也有。早期我学过的《游园》就是双层水袖,但是现在大多数时候是一件水袖。有的学生捏水袖只露出一小截指头,就体现不出指法美了,对吧?投水袖对演员的功力要求很高,“两下半”必须收袖,折的干干净净,然而现在更多的水袖已经全部变成了抹布、拖把。有人说我是水袖洁癖,其实不是,我只是在舞台上非常注意这项基本功,这是一个演员最基本的基本功,就像我们小学数学必须学的加减法一样,都还不到乘除法的难度。如果水袖全部搓下来了,偶尔演员要有变化,捏完以后下面要有身段,否则手的动作就像残疾一样非常丑。虽然水袖掉下来是演员的一种失败,但是舞台上谁也不可能保证100%不掉,届时要再把它投起来。

《长生殿》里杨贵妃的水袖跟一般花旦的水袖是不同的,我的启蒙老师张娴老师曾跟我说过一名昆曲花旦演员在唱到《小宴》《定情》《絮阁》时,配合唐明皇同台唱曲子,不管是双人唱还是双重唱,声音应该带一点儿男腔。按照我个人的理解,或者音乐学上的讲法,就是音质要宽一点(唱:花繁),大度、霸气一点儿,带一点皇家尊贵的感觉,然后身段及扇子的幅度都应该跟男扇差不多。所以我们在投《小宴长生殿》里杨贵妃的水袖时,是往大里横着投,这种投法在花旦中很少见,一般花旦是往前面投或自然下垂的。这些都是我的启蒙老师张娴老师教我《定情》《絮阁》时单独讲过的,现在我体会到这样做是非常有道理的,是为了人物角色服务。一般来说,横投用在杜丽娘身上就不好看了,对吧?但也不是绝对不可以。当杜丽娘看到梅树,心情被激发,你可以根据唱腔来适当调整水袖的力度和幅度。

我们的很多戏还会用到扇子,拿扇子的标准指法不管从前面看还是后面看都是兰花指,这样拿可以保持腕子的灵活。另外我们还有一个抖扇的技巧,是靠指头敲扇面来实现的。舞台上的扇子跟生活中的不同,很软,手指一压下去就会形成波浪,扇子就自然美起来了。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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