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办法,能让官员不能不回答你的问题呢?
事实上,对推土机前的官民纠纷,香港政府早有应对机制。
当时,对每一个纳入“整体重建计划”的屋邨,民政部门都会出资购买一家民间机构的社工服务。社工搭建政府与市民之间的桥梁,向居民传播政府政策,同时协助居民向官方反映意见。负责牛头角下邨二区重建工作的,是来自香港著名的民间机构——香港圣公会福利协会的社工朱淑芬。
2000年夏天,朱淑芬第一次来到牛头角下邨,很快发现一群居民就像“盲头苍蝇”。在香港媒体的报道中,牛头角屋邨是一个“三多”社区,“老人多,穷苦人多,残疾人多”。面对拆迁,有意见的底层市民“完全不知如何入手”。
这位女社工拿起了大喇叭,每隔几晚便在屋邨内最热闹的走廊里举行一场“咨询会”,介绍基本政策之余,她也认识了一群居民。很快,20多个老住客便聚集在圣公会设在下邨的办事处里,其中有何等老年人、李达旋等中年居民,还有不少家庭主妇。
街坊们开始一起讨论如何争取到就近安置。商讨怎样向政府表达意见时,大家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必须平和一点,心平气和地和官员谈一谈。”一个居民说。
“你这样人家不会理睬你的呀,我们要多找些人,去叫口号,去吵一下!”另一个居民却主张要“激烈”。
朱淑芬这时便叫大家“停一停,想一想”。那时已有10年工作经验的她参与过好几个拆迁项目,对香港的政府架构了如指掌。她向居民分析说,那些出来接见市民的人,一般只是政府部门里的“虾兵蟹将”,骂他们没有一点好处,相反,要和他们“摆道理”。
“我们要原邨安置,也不能这么横蛮,得先找一个可以安置我们的地点。”在社工的引导下,李达旋提出自己的看法。
通过朱淑芬的联系,2000年年底,香港规划署接待了这群打算自己找新家的居民。这个政府部门负有向市民公开土地规划信息的责任,为了迁就大家的下班时间,官员特意将见面定在晚上8点。
在一间会议室里,规划署的一名中层官员带着手下的几个规划师,与十几位居民围坐在大圆桌旁,对着一叠资料,仔细地介绍牛头角一带的规划情况,以及土地归属。在一张规划图上,居民们发现,牛头角上邨拆迁之后,那块土地仍然归属香港房委会,并计划在未来再度兴建公共房屋。
“这真的有了一线曙光!”未来的新家有了可能的落脚点,李达旋兴奋异常。
大家开始研究各种向政府反映意见的途径,寻找官民之间的“中间人”。朱淑芬每天忙着联系不同的政府部门、各派议员以及关注公屋问题的民间组织。做营业代表的李达旋时间最灵活,就忙着参加各种会面。
可最初,行动的效果并不好。李达旋常常被议员泼冷水,“不好意思,我45分钟后还约了其他市民,你可以快点说吗?”“政府为什么要给你们这块地呢?社会其他阶层的人可能不同意啊!”
约见基层官员,听到的又总是基本政策。“他们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句,带着我们游花园,游到晕了也没有答案。”居民们那时都把官员叫作“录音机”。
大家开始变得沮丧。朱淑芬这时又试着引导:“他们不回答你们是正常的。我们不如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官员不能不回答你的问题呢?”
李达旋认为,争取的东西“实在很大”,“地就是资源,资源就是钱啊!如果我们没有充分的理由,成功的机会真的不大”。
说话向来慢吞吞的何这时也激动起来,在这位老人看来,他们跟政府谈判,“最大的筹码就是一群邨民”。
但怎样反映上万名街坊的意见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挨家挨户做调查问卷了。”
“全邨调查问卷”立即启动。“每一户都有权利和责任来表达意见!”他们强调。为了把问卷分派到4500多户人家,100多名居民行动起来。白天,老人家先把问卷派到每家每户,年轻人下班回邨,再逐家逐户回收问卷。
两个月下来,收集到的问卷超过2500份,其中超过90%的住户表示,希望集体就近安置。“这好了,如果你不让我们一起搬,我们就赖死不搬了!”
以民为本,尽量为市民解决问题,是官方应该做的
换到政府部门的角度,就近安置“绝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居民所看中的那块地上,当时还耸立着一批老屋邨。预计要到2009年,新的屋邨才能落成。要满足居民的要求,“整体重建计划”就必须延期三四年。
拖延大型工程,不仅会影响政府信用,也意味着香港的纳税人可能为之付出更多的钱。香港媒体报道指出,牛头角下邨如果拖延拆迁,“估计每年要多花保养维修费用约1700万元”,还强调事件已经“引起审计署关注,不排除会跟进调查”。
对外界的种种声音,下邨二区的一群居民“见招拆招”。通过调查问卷,他们清晰地表达出民意——为了就近安置,绝大多数居民都愿意等待3~5年。
他们还学会了“站在政府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如果政府给我们这块地,让我们老人家一起搬过去,那往后政府的麻烦就少了。”李达旋一板一眼地分析起来,“老人家适应上没什么问题,政府也就不用花钱资助一批社工来照顾他们了。”
通过朱淑芬的联系,居民们约见了一批又一批的政府工作人员,从基层的房委会委员,到更高级别的房屋署助理署长。会面的流程都是相似的:几位老住客陆续“讲苦况”,“摆道理”,负责主持的李达旋作最后陈述,强调“居民的要求很强烈,我们一定会锲而不舍地努力”,最后,邀请官员作出回应。
“今天,我只是来听听居民意见的。”“我们会把大家的意见记录下来,跟署方反映。”官员的发言也每每雷同。
一群居民还不知道,表面上顽固得“像铁板一块”的政府部门,此时已慢慢松动。在房委会内部,对牛头角下邨二区的拆迁问题,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在香港,掌管房屋问题决策大权的房委会有着一套独特的决策机制。20多名委员组成一个决策小组,半数委员是来自不同政府部门的官员,另一半委员则是由行政长官亲自委任的“社会人士”,其中有专业工程师、商人、社工等。
“延期问题只是借口而已,既然我们有多余的土地,为什么不能满足市民需求呢?”来自民间组织香港公屋联会的委员王坤提出。
“为什么住公屋,就一定要住到山沟里呢?一个老人家以后的生活受影响了,这又等于多少钱呢?”另一位身为资深社工的委员吴水丽这样认为,“房委会应该尽量听取居民意见,他们是实际住在那里的人。”
不久之前,这两位“非官方委员”都曾与居民会面。为了帮助居民,他们特意去找当时的房委会主席郑汉钧,“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位主席当即含蓄地表示,他会“认真、审慎地考虑一下”。
接管房委会之前,郑汉钧是香港颇有威望的高级结构工程师。上世纪90年代末,香港公共房屋爆出“短椿丑闻”,一批居屋(注:类似于内地的经济适用房)被查出有严重的结构漏洞。为了调查此事,挽回政府信用,时任行政长官董建华委托郑汉钧出任房委会主席。2000年10月,“临危受命”之时,他已73岁。
“老人家最知道老人家的心意。”郑汉钧还记得,听闻居民的诉求时,自己的第一反应是“非常之同情”。出生于天津的他自1958年起便把家安在了香港跑马地,从此再没搬过家。
戴一副金丝眼镜、习惯穿一身笔挺西装的他决定亲自到牛头角下邨“巡视一下”。居民与他聊天时的那份“诚恳”让他印象深刻。“他们不是乱要求,那里的环境、邻居都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离开那里会扰乱他们的心情和健康。”
郑汉钧随后安排房屋署官员制作一个可行性报告,仔细分析下邨二区的老房子还能支撑几年,而原本为下邨居民准备的其他公屋单位又该如何再次分配。在这位高官看来,“以民为本,尽量为市民解决问题,是官方应该做的”。
2002年6月7日,房委会决策小组开会讨论这一拆迁问题。根据房屋署的专业评估报告,下邨二区的楼宇结构可以在延期时间内继续维持。来自房屋署的委员作出让步,郑汉钧最终拍板,表示房委会决定“顺应居民要求”。
会议才开到一半,吴水丽与王坤便走出会场,宣布房委会的决定。在房委会大楼底下,十几位年迈的老人已经举着横幅等候多时。听到这个好消息,一位头发灰白、背着小挎包的婆婆忍不住拿起麦克风,用颤抖的声音连连感谢两位委员。
第二天,香港有报纸刊登评论,将政府此次决策称为“德政”。
时隔多年,朱淑芬依然用“奇迹”来形容这场官民互动。“这种由下而上,由居民去影响政府,然后真的有所改变的例子其实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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