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打开《堂吉诃德》的一种方式:从《百年孤独》出发 (6)

摘要: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的经典著作《堂吉诃德》作为欧洲长篇小说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甚至称“所有的小说都是《堂吉诃德》主题的变奏”。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就包含着对“《堂吉诃德》主题变奏”的回应。本期报告中,北京大学西葡语系副教授、马尔克斯授权版《百年孤独》译者范晔通过对《堂吉诃德》和《百年孤独》的平行对比阅读,向广大网友阐释了塞万提斯的写作特色及终极理想,并简要介绍了《堂吉诃德》诞生的时代及文化背景和传播接受史。

小说里,她说完以后不等谁回答,转身就走进附近的山林深处去了。大家觉得她的慧心不亚于她的美貌,都颠倒不已。有些人被她美目的光芒夺去魂魄,尽管听了她一番表白也没用,还想去追她。堂吉诃德看到这个情况,觉得正需要他的骑士道来保护落难女子了,他按剑朗朗地说:

“不论你们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都别去追求美丽的玛赛拉;谁胆敢去追别怪我恼火!她已经把话说得一清二楚:格利索斯托莫的死怪不得她,她并没有错。谁求婚她也不会答应。像她这样洁身自好的,全世界独一无二;所有的好人都应该敬重她,不应该追她、逼她。”

有学者把这段情节视为一次法庭审讯,死者的朋友是控诉者,在被告玛赛拉进行过自我辩护后是法官的裁决。这里面充当法官的角色就是堂吉诃德,他认定玛赛拉是无罪的,且主动要求保护她选择的权利。甚至在这一章的最后,堂吉诃德决意去找牧羊女玛赛拉,全心全意为她效劳。这里面可能有一个困惑,是什么使堂吉诃德暂时放下对意中人杜尔西内娅的忠实崇拜,去为一个素昧平生的牧羊女效劳呢?因为玛赛拉跟他一样,都被阅读改变了人生,都想用自己独到的、虚构的理想世界来代替现实世界。玛赛拉之所以抛下万贯家财,跑到山野间去当牧羊女,无疑是受到了当时西班牙流行的田园牧歌小说的影响,所以她说“山里的绿树是我的伴侣,清泉是我的镜子,绿树知道我的心情,清泉照见我的容貌”。这些小说堂吉诃德也同样熟悉,在《堂吉诃德》第二部的最后,我们的主人公被白月骑士打败了,根据约定,他不能再当游侠骑士,要被迫退休一年,他就跟桑丘商量,说可以暂时改行当牧羊人。按小说中的规矩,起一个意大利式的名字,在山林的旷野间来来往往,唱歌吟诗。清澈的溪泉,浩荡的河水供我们喝,甜蜜的橡树子由我们放量吃,坚固的软树木干让我们坐,绿柳给我们绿荫,玫瑰给我们甜香,广阔的草原是那花花绿绿的大地毯,我们呼吸的是新鲜的空气,照明的是星星月亮。在这样的场景中,我们看到了堂吉诃德和牧羊女玛赛拉一样的对田园牧歌生活的向往。所以其实堂吉诃德和玛赛拉是相似的,有人甚至说玛赛拉是一位女堂吉诃德,正是这个原因,我们的主人公堂吉诃德立誓要保卫她,这也是在捍卫将旁人看来疯狂的理想付诸实践的权利,或者说是在捍卫活在梦中的权力。

这时候我们回顾刚才提到的《百年孤独》中的美人蕾梅黛丝,她和玛赛拉有很多明显的相同点:她们都拥有惊人的超自然的美貌,都被视为红颜祸水或带着致命危险的美人,她们都摒弃了所谓的正常的社会生活,拒绝接受一个现实社会为她们限定的角色。在塞万提斯生活的时代,女性只有两种人生道路可以选择——婚姻和修道院,但《堂吉诃德》中的人物玛赛拉显然都不接受,所以后世许多评论家都把她视为一个女性解放的先驱。《百年孤独》中的美人蕾梅黛丝,她永葆天真的赤子之心,连家人都以为她是傻子,只有奥雷里亚诺上校看出了她所具备的洞察人心的大智慧。两位女主人公都追求脱离现实的我行我素的自由,而她们的结局也非常相似,都升到了远离尘世的高处。塞万提斯说玛赛拉转身走进附近山林的深处去了,惊鸿一瞥之后消失在山间林莽的最幽深之处。回想刚刚那幅图画,玛赛拉在一个高处显现,又回到山间的高处。那么蕾梅黛丝是怎么样一个结局?她本来是在房顶上跟亲人一起晾床单,然后忽然神情有异。费尔南达就问她说:“你不舒服吗?”这时候美人儿蕾梅黛丝正攥着床单的另一侧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说:“正相反,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床单从手里挣脱并在风里完全展开。阿玛兰妲感到裙裾花边传来一阵神秘的震颤,不得不抓紧床单免得跌倒。这时美人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发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这是蕾梅黛丝远离尘世升到高处的场景,与玛赛拉的结局有异曲同工之处。

西班牙诗人同时也是文学评论家的路易斯·罗萨莱斯对玛赛拉的象形有一个很精彩的解说。根据他的看法,玛赛拉与其说是一个小说人物,不如说是一种象征。为什么她会如此令人倾倒,让人明知无望还要苦苦地追求?因为她吸引我们的那种超自然的美貌象征的是一种纯粹、绝对的自由,这种自由也恰恰是堂吉诃德甚至塞万提斯本人所迷恋和追求的理想。追求玛赛拉的人冒上了死亡的危险,这是一个美丽而危险的理想,也因此这理想才格外地令我们迷恋。你可以把这里的“死亡”理解为离群所居,被社会现实的规则所排斥,所边缘化,所训斥或惩戒,被消泯自我的一种危险。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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